次日一早,华歆自灵堂步出,沿着青石板小道缓缓走着。
清晨的薄雾如轻纱般缭绕在屋檐之上,阳光透过云雾洒落在越夫人的脸上。
越夫人的身影略有些弯。
华歆看着来人,神色平淡。外公的丧事在越夫人的操持下,还算有条不紊。
当来人渐行渐近,她轻声开口:“舅母。”
越夫人缓缓抬起眸子,很是诧异:“你何时来的?”
华歆微愣,昨日越夫人领她进门时的殷切历历在目。
她会不记得自己何时来的?
身边的老嬷嬷提醒道:“夫人近日忙晕了头,想必是忘了昨日的事情,歆小姐是昨日与都护大人一同前来的。”
越夫人蹙眉,神情仍显茫然。今日还有许多事务需她处置,无暇他顾。
于是她匆匆道:“聂玫那丫头指定又在哪掏鸟窝呢,这孩子淘气得很,你若闲着无事便去找她玩。”
言罢,便匆匆赶往丧堂,留下华歆一人站在晨雾中。稀疏的晨雾轻覆在她眉眼之上,她眸中满是困惑。
舅母今日似乎,有些不同往常?
“闹鬼哎,昨夜前院的人吓得一溜烟都散了,大家都不敢去当差。”
“朴嬷嬷的嘴跟开过光似的,昨天奉亲王来,她说有鬼,昨夜前院就说闹鬼。”
“我昨儿可是一晚上没敢睡,看我这眼下的乌青。”
“哪来的鬼,就是昨儿朴嬷嬷的那一番话,让大家心底有些发怵罢。”
华歆略微偏过头,注视着渐行渐远的两三侍女。就在她欲转身之际,一道黑影突然蹿了出来。
“嘿!”
“啊..”华歆惊了一跳,方才那些侍女谈及鬼魂之事,她正听得入神。
看清来人后,华歆抚着胸口缓了缓:“嬷嬷,你要吓死我。”
这位神神叨叨的嬷嬷她认识,常常自言自语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嬷嬷在华歆身旁徘徊,似乎在寻找什么。“那个孩子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她焦急地问。
华歆困惑道:“什么孩子?”
嬷嬷口中依旧絮絮叨叨:“就是那个孩子,是不是被你藏起来了?”
“哪个孩子?”华歆显得有些愣神。
“你明知道我在说谁。”嬷嬷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很低。“你可是个有本事的,是不是将他藏起来了?”
看着嬷嬷疯癫的样子,华歆转身就要离开。
“你给我站住!”嬷嬷上前一步,挡住她的去路,面容严肃道:“你只要告诉我,我把身上的宝贝都给你。”
说着,她从身上取出一个破旧的包裹,里面装着一些树枝和烂叶。“这些可都是我攒了好久的宝贝,有金镯子,有金链子,还有块翡翠。”
华歆眉头拧着有些深,想走,奈何路被堵上,正想喊人,又听嬷嬷道:“你听,那个孩子在哭,快说,究竟把他藏哪了?”
华歆只感觉身边有阴风飒飒吹过,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四下扫了一眼道:“嬷嬷听岔了吧,哪有孩子在哭。”
“你胡说!”嬷嬷声音变得尖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我听到了,快把那个小公子交出来!”
“什么小公子?”
嬷嬷突然激动起来:“就是夫人的小公子,你到底将他藏在哪里了?快点交出来,郡公都生气了。”
华歆看着她涨红的脸,眸子里愈发困惑。
“华歆!”秦氏穿着一身素白衣,手上端着琢盘,走了过来。
华歆侧目,见是秦氏。她厚沉的双眼微微下垂,过于消瘦的脸庞上蕴藏着一丝怯懦。
她嗫嚅着声音道:“昨儿就听说你回来了,一直不得见。”瞧着朴嬷嬷微微一怔,又转头对着华歆笑了笑。
华歆正被嬷嬷缠得发晕,淡声道:“好些日子不见,你和聂兴可都还好?”
秦氏眼睑上堆着笑:“都好!”
又叫了婆子过来,将朴嬷嬷带走。
“肯定是你们这些人,将那孩子藏起来了,别让我查出个好歹来。”临走时还不忘在地上狠狠淬了一口。
华歆细眉弯得有些深。
秦氏道:“你别理她,她呀疯言疯语惯了,仗着服侍过老郡公,这府上也没人敢管束她。”
见她一身下人装扮,手上还端着琢盘,华歆道:“这是要去哪?”
秦氏道:“府上人多,越夫人吩咐妾身帮着照应些客人。好些日子不见你,也去我屋里坐坐罢。”
华歆望着静谧的屋檐道:“也好!”
在内寝的一角,半开的窗户透出熹微的光,窗前的垂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寝室内摆放着一张雕花拔步床,床上的刺绣锦被在光线照耀下散着温润的光。
房间的一角,有一张紫檀小木几,上面摆放着青花瓷茶具。茶杯中冒着热气,散发出淡淡的清香,几上还摆放着几盘精致的甜点。
华歆端起茶盏,微微尝了一口,问道:“聂兴怎么不在?”
秦氏回道:“他在前院守着。”
华歆顿道:“舅母还是经常为难你们吗?”
秦氏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越夫人这些年的脾气一直就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她受越夫人刻薄对待已非一日。
华歆看着秦氏的脸,知道她是个能忍耐的人。越夫人自己一双儿女当珍珠一样供养着,对秦氏与聂兴和下人没什么区别。他们母子二人,日子过得并不轻松。
然而,华歆也束手无策。
秦氏轻轻笑了笑,道:“别担心,只要聂兴天资聪颖,将来未必没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她在等!
华歆沉默了片刻,“等这样的一个机会并不容易。”
秦氏有些无奈道:“慢慢熬着吧。”
除了熬,她什么也做不了。
眼见气氛有些低沉,她话锋一转道:“方才朴嬷嬷和你说什么了?”
华歆拧着眉:“朴嬷嬷嘴里总念叨什么孩子。”
秦氏笑道:“府邸后面是一片荒芜的山地,那里有一条小溪流,常常有丫鬟婆子在那里洗衣衫。以前总是有人说那里有孩子在哭。但事实上,后山那里是聂家的陵墓所在,许多聂家的亡人都安葬在那里。嬷嬷上了年纪,听到的哭声,应该是陵墓四周的哭灵声。”
华歆沉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她注视着华歆,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华歆与她对视,秦氏却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眼。
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聂兴推门进来。
“歆姐姐!”他眸子亮了亮,又看向秦氏道:“阿娘。”
秦氏柔声道:“累了一夜,去歇着吧。”
聂兴对着华歆笑道:“歆姐姐是来看我阿娘的吧,我阿娘也时常提起歆姐姐。”
华歆扬唇道:“也来看看你。”
聂兴笑道:“劳烦歆姐姐记挂,我还好。”
华歆想起丫鬟的话,问道:“听说前院闹鬼,大家都不去前院当差,你怎么去了?”
聂兴扯了下唇角:“大夫人大概想让我去辟邪。”
华歆默了一下,只道:“有空多去找华衍玩。”
聂兴“嗯”了一声。
华歆道:“坐了许久,也该回去了。”
秦氏忙道:“吃了饭再走。”
华歆道:“不了,改日再来瞧你们。”说着站起身来。
出门时,见有小丫鬟端着药碗进来,她看了一眼黑乎乎地汤药,出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秦氏和聂兴,二人相对而坐,室内气氛显得格外沉闷。
聂兴低声道:“阿娘,我们从宅子里搬出去吧。”
秦氏闻言,身体微颤,抬头望着他,眸子里满是惊愕:“你说什么?”
“我想从这宅子里搬出去。”
秦氏愣怔了半晌,回神道:“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阿娘,这里是聂家,是大夫人的宅子,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聂兴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我们在这里,只是别人的笑柄。”
秦氏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是不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流言蜚语我听多了,阿娘。”聂兴苦涩地笑了笑,“与其留在这里,不如搬出去。”
秦氏眸子暗了下:“只是那些人嘴碎,你父亲的死和你又没关系。”
聂兴心口一紧道:“阿娘被大夫人折腾得还不够吗?”
秦氏看着他,道:“我们出去住,日子会非常的清贫,阿娘没有能力供你读书生活。”
“清贫又如何?”聂兴反问,“在哪里不比留在这府里强,这里的一切都让儿子窒息,即使大夫人一分钱也不给咱们,儿子也能养活阿娘的。”
秦氏眼中漫上水雾,忽然拉过他的手道:“你再忍忍,再忍一忍,我们日子会慢慢好起来的。”
聂兴甩开她的手,嗓音提高道:“忍忍忍,阿娘就知道忍,儿子快要不能呼吸了,阿娘知不知道?”
她望着聂兴,眼中满是无奈和心疼,“兴儿,阿娘明白你的辛苦。可我们孤儿寡母,又能去何处?”
聂兴看着她,深吸一口气,道:“阿娘,去哪里都比留在这里好,我真的受够了这里的闲言碎语。”
秦氏沉默了,望着他的脸,喉咙仿佛被堵住,说不出话来。
看着她泪眼蒙眬的样子,聂兴心口一软,握上她的手:“阿娘,我如今只剩你一个亲人了。阿爹不在了,祖父也不在了。”
秦氏心下一酸,别过头去。过了半晌,她道:“你姓聂,这是你的根。我们哪也不去,就在这里。”
聂兴有些无力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