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殇施法,画面又一次转换了。
尸堆如山,骸骨成林,荒凉无际的山里峡谷中,一条环形是尸水河呈现在他们眼前,猩红的血液里漂浮着无数惨死的魔童和猛兽尸体。
白栀感觉有东西滴在额头上,伸手一摸,居然是一滴血。仰起头,看到灰蒙蒙的天空中下起了一滴滴血雨。
倏而,雨水加大,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璃殇撑着伞走过来,将手里的另一柄递给白栀。
白栀问道:“这又是什么地方?”
璃殇平静道:“尸山!”
“!”
“很惊讶是不是?”璃殇转回头,隔着蒙蒙雨水,看清了白栀震惊的表情,徐徐而道,“先代魔尊不高兴时,就会把胥止丢在这里,这里基本上就成了胥止生活的第二个家,他在这里不仅要与上万魔童争斗,还要与猛兽抢食,才够资格走出去。否则,不仅会被魔童反杀,就会成为猛兽嘴里的餐食。”
白栀曾在书中了解过这个地方,据说这处荒凉的地带曾发生过史无前例的灾难,数万生灵死于非命,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一具尸体堆叠的恐怖山头,骇人的气息遮天蔽日,完全就是人间炼狱。
这里有一种上古凶兽,名唤作麖,以尸为食,常年饮用尸水。外形如鹿,牛尾一角,体型如山高。这究竟是不是真的,白栀不曾亲眼见过。
但听璃殇所言,胥止与猛兽争食,那猛兽多半就是麖。
她们往前走去,在山峦之后,看到传闻中的凶兽“麖”惨死在血泊中,它的身体与山一样庞大,一时之间都快分不清还是山还是麖。
周围骸骨遍野,穿着兜帽衣衫的少年,依旧满身血污,脸上是与麖缠斗时留下的伤痕,手里握着长剑,看着早已没了气息的麖,抬手捂着右眼,阴恻恻地笑出了声。
白栀看到这一幕,惊魂未定。
天空的血雨淋在少年身上,形成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雾帘。他握紧剑,刨开了麖的腹部,血水如决堤的河流,瞬间涌注而出。
少年徒手从麖的腹部里抓起一块类似于玉石的东西,走到尸水河边,将玉石反复清洗干净。
最后,静静地望着手中的玉石,竟然吞了下去。
那是苍玉,是世间解毒至宝。
待在这种地方,时间一长,体内就会积存大量的毒素,少年想要活下来,不得不吞下苍玉,化解身上的毒素。
白栀暗暗道,看来他想活下去的信念很强大啊。
尸河边的少年站起身,水面浮现他的倒影,他低头看着,良久,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右眼,活生生挖下那颗钉入骨钉的眼珠。
他想要摆脱了先代魔尊的控制。
少年攥紧了眼珠子,一用力,竟然捏碎了。
血水模糊少年的右半侧脸颊,混合着血雨,他沙哑嗓子一字一句道:“休想得逞!”
白栀后背发凉,手里握出了一层薄汗。
*
这一段的画面又过去了,白栀已经双腿发麻,她有些站不住,但场景还在变化。
场面停了下来,白栀睁眼看到白茫茫的雪景,冷风横扫,风雪漫卷,直指苍穹的树梢上挂着皑皑白雪粒子。
看样子像是在凡界。
不似在魔界和尸山那里阴寒,反而多了丝人间烟火气。
“这...又是哪里?”因刚才一幕,白栀嗓子发紧,说话都有气无力的。
“永安城。”
“!!!”
白栀猛地回头,震惊地看向璃殇,这三个字犹如一道惊雷炸响,将白栀的理智炸得粉碎。
白栀耳旁嗡嗡作响,想起在凡界历劫,曾去过抚仙渡,胥止告诉过她,抚仙渡下面埋没着一座古城,那座古城便是永安城。
如今,永安城真实的面貌就出现在她们眼前,冥冥之中,就好像早已注定一般。
白栀的思绪还在游离,却听见身后有异常的声音传出,白栀回头,一只羽箭挟着风径直地射了过来,白栀闪身躲过,羽箭穿过她的发梢朝着树林中飞去。
好快的箭法。
白栀定下心来,方才不过是应激反应而已。这些都是幻境,羽箭是不会真的射中她。
白栀看清了射箭之人。
是个女子。
在对上女子的目光后,白栀神情怔怔。
她就站在那,一袭白衣好似要与周身的大雪融为一体,眉眼清绝,宛如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冰冷而清澈,却又好像是天上一汪美玉,孤寂而出尘,少女的出现,与这个世间都变得不一样。
少女收回了射箭的动作,抬脚往树林深处走去。身形很纤瘦,大雪纷飞的季节,她穿得分外单薄,宽大的衣袖被寒风吹起,她提着木质长弓,消失在森林里。
白栀和璃殇也走了过去,却见白衣少女正搀扶着一个人踏着积雪往前走,那人昏迷过去了,心口处有只折断的箭,血珠子顺着箭往下淌,落在皑皑白雪上,形成了一个个鲜红的梅花。
胥止?
白栀诧异。
白栀没有看错,那昏迷的人就是胥止,看这情形,白衣少女多半以为丛林中出现了猛兽,本想一箭射中,不曾想,居然误伤了人。
胥止早已没了意识,眼睛紧闭,一侧脸上覆着薄雪粒子,另一侧脸上带着血污,应该刚从尸山逃出,身体正处于虚弱,又挨了少女一箭。
“醒醒!醒醒!别睡,千万别睡。”
白衣少女时不时说道,天寒地冻,要是真睡过去,怕是就醒不来了。也不知道身上的少年是受了何等酷刑,浑身上下都是伤,她洁白的祭服也被染红了。
胥止的手臂搭在白衣少女肩膀上,少女扶着他,紧张又急切地往人烟多的村镇走去。
白栀和璃殇一路跟过去,他们来到低矮的砖土砌筑的屋舍前,一条碎石铺就的甬道笔直地贯穿整个院子,两排有序地排列着几株高大的树木。
身上的少年身形很高,扶着他一步一步走院落,白衣少女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阿婆,阿婆,你在不在里面啊?”
少女冲里面屋内喊道,可没有回应。
又出去了?
少女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扶着胥止走到屋内,制药、烧水、止血...整个过程很是熟稔,像是做过很多次。
胥止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少女准备好一切东西,丝毫没有犹豫地解开他的衣服,咬了咬牙,一用力将那只断箭抽了出来,血水涌出,取来纱布和止血药就开始包扎。
屋内生着炭火,烧开水的热水炉子发出呼呼的声响,外面的雪花打着圈飞舞。胥止身上的伤很多,待少女全部处理干净后,额头上也涔出了薄汗。
少女最后去清理他脸上的血污,擦干净他脸上的伤口,彻底看清了少年的容貌,她有片刻的失神,但很快就恢复过来了。胥止的右眼眶早就坏死,眼珠子都不知道遗落在哪里了。
少女看着他右眼上的伤,轻轻叹了口气,可惜了。
她扶起胥止,端起药正要去喂,胥止忽然醒了过来,犹如如临大敌,他分不清是何状况,猛地掐住了少女的脖子按在榻上,手背青筋浮现,喘着粗气,想要掐死少女。
“去死吧!!!”
如果不是看到他之前受到过的迫害,白栀真的会把他当做杀人如麻的怪物,但此刻,胥止的反应,不过是在面对危险时所采取的应激策略罢了,他的神经错乱了,一旦有人靠近,他本能地归为危险降临。
可少女没有表现出半分慌乱,被他掐着脖子,依旧很平静地说道:“你...你放心,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胥止根本就听不进去,目眦欲裂,还掐着她不放手,眼睛被杀机所取代,手里越来越用力。
胥止狠狠说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要我的命!”
少女抬起手,抬手劈在他的后颈处,胥止昏了过去。
少女喘气了几瞬,费力推开身上的人,忍着嗓子的不适,扶着他喂下了那碗药,才起身离去。
白栀黯然问道:“那个女子...是楚九吗?”
这个名字...
并不陌生,就在前几日,胥止这家伙错把她当做了楚九,还唤她“九九”。
白栀当时不理解,但结合现在的情况,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嗯。”璃殇点头。
单调的白色,将整个村镇装点分外宁静。寒风呼啸,料峭寒意从脚底蔓延,白栀沉默了。楚九,胥止对女子到底是什么感情呢?她不知道,但能肯定的一点,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的吧,不然也不会时隔三万多年,他还能清楚地记住。在神情迷乱之际,几乎是下意识地喊出她的名字。
白栀隔着窗棂去往屋内榻上的少年,瞳色稍暗,眼前这个人是从血海尸山一寸寸爬出,他的脚下,是万千尸骸堆叠,血流成海,能到今天这一步,确实不易。
他本就是冷血无情视死如归的魔,却也有情深义重的时候。
*
中元节,永安城。
永安城临近鬼界,当地的百姓们极为重视这一天,举行重大的仪式,祭祀先祖和神灵,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吉祥安宁。
这一天,当地还未及冠的少年要佩戴特定的抹额,未及笄少女要戴花环,是永安城特有的习俗。
楚九坐在桌前,手里拿着抹额,原本是要给胥止的,但是总觉不如别人的好看。她对阿婆道:“可是应淮的抹额上就有玉石啊,为什么阿辰就没有。”
对面的阿婆喝了口茶,淡淡开口道:“那是应淮的父母留给人家的,咱们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哪里有玉石。”
楚九垂眉道:“我看到你枕头底下有钱。”
“......”
阿婆道:“姑娘家家的,啥不学,就学会偷鸡摸狗翻人东西。我的卧室,以后不准随便进来。”
从这个方向来看,阿婆的身影正好被楚九挡住了,白栀看不清阿婆长什么样子。她们又坐谈会儿,阿婆起身离去,不再去管楚九的无理取闹。
楚九低落了片刻,忽然注意到腰间的配饰,兴冲冲地起身跑出去了。
傍晚时分才回来,手里的抹额变得不一样,多了一块蓝色的宝石。楚九朝后院走去,白栀站着老远,透过窗户看到,白衣少女与胥止相视而坐,他们说了些什么,胥止低下了头,少女拿着手里的抹额给他戴上。
楚九一边给他戴上,一边道:“应淮有的,你也要有。”
白栀微微一怔,第一次在胥止脸上看到无暇的笑容,氤氲的茶气遮住了的面孔,黑白分明的眸中是无尽的暖意,慢慢蔓延开来,柔情暗蕴。
夜晚,街道。
一场繁华景象,灯火璀璨,河面上漂浮着一盏盏五颜六色的荷花灯。楚九刚参加完祭祀下台,急切地在围观的人群寻找着什么。
可是没有找见。
少女今日的打扮与往日不同,很显眼,脖颈处戴着银色璎珞,腰间的细碎铃铛随着她的步履发出清脆的声响,长长的流苏从袖口垂落在地,一身红如烈火的装扮,逆着人流往前走去。
卖糖的小商贩问道:“姑娘,要买酥糖吗?刚做出来,好吃的哩。”
楚九无心去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去。
“吃了糖,来年能得神明的偏爱哦。”
楚九停下脚步,走上前道:“嗯...来半斤吧,半斤就行,吃多了,容易牙疼。”
“好嘞!”小商贩称装好递给楚九。
楚九付了钱,提着油纸包,消失在人群中。少女还在着急地找人,白栀知道,她一定是在找胥止。
果然,下一刻,在幽深的巷子里看到了胥止的身影。
少女走过去,又退了回来,看着巷子里那个背对着自己的人,微微错愕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巷子很深,也很寂静,与外面喧杂的烟火场景形成了鲜明对比。少女沐浴在灯火熠熠的光辉中,诧异的声音打破了黑暗中的寂静,胥止慢慢转过身,背过去手,道:“我...”
白栀注意到此刻的胥止有些慌乱,他藏在身后的那双手,沾满了鲜血。
他正在擦拭自己的手。
巷子深处,楚九看不见是什么情形,但白栀清楚地看到了,胥止身后躺着一具具尸体,血流涌出,血水就快要埋没脚底,流了出来。
正在这时,天空中绽放了一束巨大的烟花,照亮了四周。胥止飞快扑过来,捂住了楚九的眼睛,抱着她转过身。
楚九道:“你...怎么了?”
胥止松开楚九,垂下手藏好,道:“没、没事。”
楚九不知道他为何动静如此大,刚回头去看身后,胥止突然叫住她,“你不是说想看河灯吗?我陪你,再晚一会就没有了,咱们走吧。”
楚九笑了,“好啊。”
楚九坐在木栏上,袖子上的流苏垂落在河水里,她浑然不在意,嘴巴两侧各含着酥糖,把脸撑得圆圆的。
楚九问道:“你会留下来吗?”
胥止漠然看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说话。
楚九凑到他眼前,认真地道:“你若留下来,我会永远护着你。说话算话,决不食言。”
楚九的脸庞离他很近,二人气息相引,目光交错,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愫涌上心头。少年眸光怔怔,心脏一阵紧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缕缕晚风吹散了少女的发丝,吹乱了他的心弦。
楚九一直在等他的回应,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话,有些失望退回身。
然而,胥止毫无征兆地扣住少女将将离去的后脑,抬头吻在她的眉心,远处云烟沾衣,脚下碧池如玉,这一刻,他也是捧着一颗真挚炙热的心来试图靠近她。
“好,我答应你。”
*
这一段画面也结束了。
白栀忽然注意到了一点,问道:“对了,我听胥止说过,楚九是守护永安城的诛魔师,她后来知道胥止的身份么?”
璃殇道:“知道了。”
白栀道:“然后了,又发生了什么?”
璃殇嘲弄似的轻笑了一声,转头认真地看向白栀。
白栀愕然,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
璃殇道:“后来她就动了要杀掉胥止的念头,但她不知道,胥止拥有不死之身,根本不会死在她的剑下。”
白栀道:“杀、杀了?就是因为他是魔?”
璃殇道:“也发生了一些误会,但没人能解释清楚,楚九效忠于天界,将来也要飞升为神,终归与魔势不两立。”
璃殇解释完,手一挥,画面变化莫测,停在一个雨水滂沱的场景。
四周围满了人,人们纷纷高举手臂,呼喊道——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他害死了那么多人,今天必须给个交代!”
“他必须去死,他就是魔,竟然闯入了永安城,还戕害了那么多无辜生灵,下地狱去吧。”
“杀了他!”
“.......”
胥止被押送到审慎台上,在看到楚九的那刻,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目光卑微,接近哀求道:“你...能不能再信我一次?”
楚九握紧手中的长剑,脸色看上去很憔悴,但背影铮铮,显然是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她平静道:“那么多人都因为你受到牵连,他们本该在永安城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却因为你的到来,让他们身首异处,事到如今,你觉得你的解释还能起到效果吗?”
“我若是知道能有这么一天,就不该留你在永安城。这里弥漫着硝烟和战争,都是拜你所赐,你所说的那些话,让我如何去信?!”
“我的阿婆,也被你害死了。”
“楚九...”胥止身上还戴着镣铐,身上是被鞭笞过后的伤痕,他强忍疼痛,试图去靠近楚九。
然而,楚九却抬起手,剑光划过,竟直接刺入胥止的心脏。
胥止低头去看那柄剑,身体微颤,但他还是想要去接近少女,甚至还伸手去触碰少女洁白如雪的衣角。
楚九猛地抽出了剑,红色的血液迸出,喷在少女的衣服上,洇了出来,慢慢向外扩散。
魔的血是冰冷彻骨,可她却感觉炙热如火。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掌捂在心口,倒在地上,嘴角也流出了血。
“我就该早点杀了你,以绝后患。”
楚九转身离去。
画面到这里结束了。
*
璃殇道:“再后来,永安城被洪水淹没,楚九自戕后从城墙上跳了下去。”
画面闪现到楚九离世的前一刻。
洪水如猛兽袭击,击垮了城门,天地间灰蒙蒙的一片,雨水如注,似乎在宣告着永安城的破灭。
白衣少女一步步登上城墙的最高顶,耳畔充斥着各种声音,山洪滚动的轰隆声,河水暴涨的呜咽声,百姓们的呼救声...她无能为力了,她也没有能力再去救人了。
这座城要埋没了。
愿与永安城共存亡!
这是她发出最后的悲鸣。少女望着滔滔不绝的洪水,混着豆大的雨滴,流下了不甘心的泪,拿起剑,架在脖颈上。
自刎了...
城墙上的那抹白色,在风中摇曳不定,随着剑落,少女纤瘦的身影也踏入了虚空,一路急速往下,坠入了冲破城门的洪水里,淹没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写到这里了,之前还担心不能在四十万字时揭开之前的伏笔呢(没完全揭开,后期还会继续写。)
这篇文差不多就五十多万字,已经到后期了。争取在下个月完成,从暑假写到寒假,对于新人的我来讲,真的很不容易。
(ㄒo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