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又如何
宣和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万寿无疆, 他知道死亡是每个人生命的最后一程,有了死亡, 生命才完整。www.kanshushen.com
只是他还远没有做好离别的准备。
屋内的太医基本都退下了, 就连伺候的人也没剩几个,这是留给他们一家人的时间。
朝中诸事皇帝都已经安排妥当,老大老六那里皇后已经派了人去。
皇帝喝了药恢复了些精神, 侧过头看了一眼宣和。
宣和立刻上前去, 跪在床边,轻轻喊了一声“爹爹。”
“宝儿不哭。”
宣和咬着牙强忍着泪意点头,答应他。
皇帝眼中也有些不舍,他没时间了。
他这一生,收回了大雍大半的疆土,他的江山后继有人, 他是帝王, 却并非孤家寡人, 他有娇妻爱子,如今他穿着皇后当年亲自为他缝制的袜子。
若说还有什么遗憾,大约就是上天给他的时间短了些。
他动了动手指, 有些费力地抬起手,宣和将脸贴上去, 皇帝嘴角露出个笑, 看了他许久, 视线转向谢淳“带宝儿出去。”
他和谢淳的约定, 他们都心中有数, 他走之后,遵守或是不遵守都在谢淳,没有必要多说。
情感都是双向的,他们之间确实没什么父子之情,没必要在生命的尽头浪费时间。
谢淳轻轻拉他起来,宣和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要他出去,又看了看皇后,皇后的视线始终都在皇帝身上。
宣和知道了他们的意思,默默跟着谢淳出去。
或许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皇帝驾崩”四个字传入耳中的时候,宣和并没有那么真切地意识到皇帝不在了。
他眼中甚至没有泪意,只是茫然地看着谢淳。
老六疯了一样冲进来,路过宣和时带得他一个趔趄,又被谢淳扶稳,谢淳皱眉看着老六被拦下大喊着“我是皇子,他沈宣和都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行。”
宣和如梦初醒般,看着他。
大约是他的动静惊动了里头的人,皇后亲子出来了,她眼角带着些红,语调沉静“六殿下慎言。”
她看了一眼宣和,又转向了谢淳“接下来的事劳烦太子殿下。”
谢淳姿态恭敬地应下,老六在一旁嚎啕大哭起来。
宣和却没有什么想哭的欲望,他只是觉得不真实,明明不久前,他们还坐在一起吃饭,宣和还记得皇帝对他说给他找了个侄儿时他心中的欢喜。
怎么忽然就,这样了呢
宣和依稀听见了钟声。绵长的,悠远的,连绵不绝的钟声。
皇帝驾崩,鸣钟三万次。
原本灵堂会设在乾清宫,但如今乾清宫尚在修整,去处又成了问题,设在坤宁宫,多少有些不合适。
若是没有太子此事多半是皇后说了选,但如今,太子在,只要做得不过分,皇后都不会过问。
谢淳竟直接下令丧仪在太和殿举行,这要说起来规似乎比在乾清宫还高些,自然没有人反对。
小敛之后,一部分人可以瞻仰皇帝遗容,宣和自然在列,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走得这样近。
丹陛之上,宣和第一次见到了这样的皇帝,闭眼躺着,脸上没有血色没有任何表情,不会在睁开眼,笑着对他招手,喊他宝儿。
宣和杵在原地,愣愣的,他离得很近,心中却没有半分恐惧,口中呢喃着喊了一声爹爹。
眼眶有些酸,似乎是盛不住那么多的泪水了,但他仍旧记得爹爹说的话,他自语道“宝儿不哭。”
他就这样呆呆得看着,过了许久才忽然想起了什么,摘下脖子上随身戴了多年的玉,轻轻放在皇帝枕边。
皇帝的随葬品都是有数的,也不是现在放,但宣和要这样做,也没人制止他。
皇后和太子都只是看着,其余人更不敢出声。
宣和放好了玉坠,又蹲下同皇帝说了一会子话,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只是这样的说着,说完了起身,迈着有些发麻的腿走回到他原本该在的位置。
谢淳再看他,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泪意,黑白分明的眼同以往一样清澈,他看着谢淳,那意思似乎是在说该你了。
谢淳动了动静嘴唇,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宣和没有声嘶力竭,甚至不曾落泪,只是这样站着,就叫人感受到了悲恸。
谢淳对于皇帝没有过多的情感,却也叫他牵出一丝伤感的情绪。
皇帝的丧礼要持续很久,但回过头看似乎只是眨眼间的事,眨眼间就是大殓。
若除去中间被西凉侵占,大雍前后两朝逾三百年,各方面都有十分完整的体系,皇陵从皇帝继位就开始修建,如今已经修建完毕。
皇帝又曾说,他去后停灵不得超过一月,这就意味着所有事都必须在一月以内完成,然后将大行皇帝送入帝陵。
这之中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谥号,照大行皇帝这一生的功绩,当得起武字,只是这个字也是高祖谥号,最后便定下了明。
宣和默念了两次,明帝,明帝,往后旁人在提起他便是明帝了,史书上在提起也是明帝了。
但他很难将爹爹与明帝两个字联系到一起,他甚至不喊父皇,爹爹与他而言,就只是爹爹啊。
宣和一边想着一边擦拭着手上的剑。
宫中不能带剑进来,但这是在东宫,这是谢淳的配剑。
宣和低着头,缓缓擦拭着这把并不十分漂亮但很是锋利的剑,擦完还剑入鞘,而后半点不加掩饰就这样提着剑离开。
没有人拦他,王富贵喊了一声郡王爷,触及他的眼神之后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差人去禀告谢淳。
宣和就这样提着剑一路到了关押周妃的地方。
宣和眼中染上了恨意,她骗我。
他想,爹爹都不在了,他又顾忌些什么呢这人原就是病入膏肓不知怎么撑到了现在,众人都忙着操持大行皇帝身后事,暂且顾不得她,清算自然不急于一时,只是,谁知道那时她还在不在呢
病死,也太便宜她了。
周妃虽被关在这,却听到了钟声,自然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又见宣和提剑而来,笑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畅快,笑着笑着又剧烈咳嗽起来。
宣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周妃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杀了我。”
她从来不曾像今日这样畅快,周家不在了,二皇子废了,皇帝死了,她曾经围着转的如今都不复存在了。
皇帝和慕惜娘最爱护的小崽子,提着剑要来杀她了。
瞧,干干净净的手,如今也要因她染血了。
她眼中没有一丝惧怕,只是愈加疯狂,宣和缓缓抽出了剑,凌迟不是他可以做到的,但是让她多吃点苦头再走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剑最终没有落下,身后有人拥他入怀,握住了他的手,耳畔熟悉的嗓音“阿和。”
谢淳来了。
“松开。”
谢淳依言松开,只是换了方位站在他和周妃之间。
宣和忽然说“对你们而言,他是帝王,对我而言,他是父亲。”
“我知道。”
“让开。”
谢淳自然不会让。
“怎么,生怕我杀了他们太子殿下,或者,陛下没了可以追责处决彰显孝道的人”
谢淳皱着眉,又听他说“谢淳,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阿和。”
宣和缓缓抬起手,将剑架在了他脖子上“让开。”
剑锋的寒意清晰可感,宣和不是他,手未必有那么稳,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要血溅当场,但他看都没看一眼脖子上的剑。
“父皇叫我照看好你。”
宣和没想到他会说这个,一时间便没有反应过来。谢淳趁着他出神巧手夺了剑,惠生一掷,而后又立刻捂住宣和的眼睛。
宣和听见一声短促的叫,依稀看见了血光。
来不见闻见血腥味,就被谢淳利落地抱着出去。
到了头,谢淳才放下他“别脏了手。”
宣和推开他,嘲讽“你以为我这一双手有多干净”
“没有沾过血的手,自然干净。”
“照你这样说,保家卫国的将士们,手上没一个干净的”
谢淳没理会他的嘲讽“你不喜欢的事,我替你做。”
宣和闻言又是冷冷一笑,似乎还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凄凉苦涩“我不喜欢你做的呢”
“谢淳,那日我没有求你么”
谢淳似乎是有些触动,闭了闭眼“以后不会了。”
宣和也有些疲惫地闭眼,他知道皇帝皇后的意思,叫他顺着些谢淳,将人拿捏住了,才能过得舒坦。
宣和随他回去了,谢淳拿出了一道诏书,这是圣旨,谢淳眼下还没登基,这不是他能发的。
那么和是谁下的旨,不言而喻。
谢淳将诏书在他眼前展开,宣和一字一句看过去,渐渐睁大了眼,这是叫他“认祖归宗”的。
他有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谢淳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大行皇帝原本想做什么“若没有意外,太子该是你。”
太子该是你。
宣和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以为是谢煜,怎么会是他,他甚至不姓谢啊。
随即他又反应过来,若真如谢淳所说,那么这道诏书是为了让他姓谢,谢煜是来给他做儿子的,谢淳是制衡他不要娶妻生子的。
爹爹要直接用江山保他。
宣和想要拿过这诏书,谢淳却忽然将它收起。
宣和奇怪地看着他,拿出来不是为了给他么他知道谢淳的意思,是为了叫他不要再做方才那样的事,他是险些能坐上龙椅的人,不值当。
谢淳收好了诏书,宣和看着他的眼神,有种不祥的预感,脱口而出“不要”
几乎是同时,谢淳将那明黄色的绢帛写就的诏书,高高抛起,落下时挽了个剑花,丝绢便化作碎片纷纷落下,竟还有几分美感。
宣和看着一地的碎片,想要去捡,又看看谢淳,说不出话来。
谢淳说“阿和,你我永远成不了亲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