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二字多少唤醒了些许黄先生的理智,他不由自主地深呼出了一口浊气,却还是皱紧了脸,不肯死心地追问了一句:“那‘寒窗居’呢?寒窗居也被贵宾预订了吗?”
说起“寒窗居”的时候,他难堪的脸色间更是一闪而过了一丝屈辱。
紧接着,他提及“贵宾”的时候,语气几乎可以说是咬牙切齿了。
寒窗居是观潮餐厅中人气最差的包厢,许是由于设计或建造时出了纰漏,造成那间包厢“风水不好”——别的包厢都是冬暖夏凉,置身其间会让人不由得感到心情舒畅,唯独寒窗居与它们截然相反,不仅冬冷夏热,据说人要是在里面待久了,还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舒服。
寻常人等摸不清楚其中的根本缘由,便只能用“风水不好”这样玄乎的理由进行自我解释,只当是风水布局出偏差导致的问题,误将整个酒店的煞气都逼到了寒窗居里,他们只要别去寒窗居用餐,就不会受到这些煞气的影响。
实际上,寒窗居的奇异之处并非是真的“风水不好”,而是观潮餐厅老板有意营造的误会。这位神秘大佬不但身家成谜,而且交游广泛,关系脉络宽广,有不少知道他或她真实背景的人类朋友或是非人类朋友时不时地会过来给她或他捧场。
寒窗居,正是观潮餐厅的老板设法为他或她的非人类朋友们常年预留的包厢位置。
“是的,黄先生。”餐厅经理微笑着回答道。
在黄先生看不到的地方,餐厅经理的眼底掠过了一片不悦的阴翳。
作为观潮餐厅的经理,她是知道寒窗居常年接待的客人大都是他们老板的朋友的,故而即便她并不清楚寒窗居会被传“风水不好”的具体缘由,但是对于寒窗居在观潮餐厅里的特别地位和其所接待贵宾的尊重身份也心里有数。
黄先生方才的这一番话,话里话外透露的都是看不上寒窗居和预订寒窗居的客人的意思,仿佛无论是让他能够在寒窗居里用餐,还是今天的晚餐连寒窗居都轮不到他使用,对他来说都是遭受了莫大的委屈。
餐厅经理代表的是观潮餐厅,她听到黄先生这样的普通顾客在大厅里用这样难听的语气公然说出这般冒犯他们真正贵宾的话,心里自然是十分不快的。
如果不是她的职业操守仍旧坚守着它应在的岗位,她怕是会说出诸如“不好意思,恕我直言,黄先生,凭您在我们观潮餐厅的会员等级,根本没有资格预定寒窗居”此类的气死人不偿命的狠话。
不错,普通的客人在观潮餐厅能够享受的是包厢“预订”服务,而真正的贵宾对应享受的则是包厢“预定”服务。
老板的朋友们作为观潮餐厅会以最高礼遇招待的特别贵宾,但凡是他们可能有空的时候,寒窗居都会给他们预留着。如果他们中有人预定了,那便是定下了。如果他们明确近期不会过来,抑或是纷纷预定了其他的档期,寒窗居才会极偶尔地对其他顾客开放预订,但是这种预订随时都有可能因为特别贵宾的突然到来而被临时取消。
也正是因此,寒窗居相较于其他包厢的预订率和使用率都要低上很多,由此更加加深了外界对其“风水不好”的误解。不过,因为这样的流言不仅没有影响到观潮餐厅的生意,还在无形当中更方便了招待老板的朋友,所以至今都没有知道真相的“内部人员”对此进行澄清,反而都缄默其言,始终端着一副听之任之的恍若是默认的敷衍态度。
今晚预定寒窗居的“特别贵宾”,正是白赫。
由此不难看出,观潮餐厅真正掌权的那位老板,纵使不是非人类,也必然是一脚踏进了非人类圈子的人类中的非同等闲之辈。
白赫刚走近,方才还在同黄先生说话的餐厅经理就言辞礼貌地彻底告别了黄先生,径自撇下了黄先生和他的女伴,态度殷勤地迎了上来:“白先生,您来了。您预定的包厢和菜式都已经为您准备妥当,请——”
她在白赫一行人等面前站定脚跟,侧过身向他们伸手朝里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在侧身的间隙,餐厅经理迅速地用余光扫了一眼悬挂在大厅墙壁上显示央京时间的钟表,见白赫他们比预定的时间稍微早了一些到达,不由得在心底暗自松了一口气。
若是特别贵宾准时抵达或者已经延迟抵达,到达约定时间还没有准备好迎接特别贵宾的他们便是“服务不周”了。如果是因为黄先生这件事直接导致的,那么他们这些在大厅当值的接待工作人员们,无论职位高低,都要承担“未能及时处理客服纠纷,并由此影响其他接待工作”的失职责任及相应后果。她这个做经理的,自然是首当其冲。
“宋经理!你们……”满心眼不服气的黄先生跟了过来,转过头正想要顺势给新来的几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使眼色,却在定睛看清站在最前面的白赫的穿着时蓦地中断了言语。
白赫的西装制服是依翡家当今首席设计师的私人订制,虽然设计走的是低调简约的路线,但西装外套前襟隐隐透着奢华与别致的特别设计轻易造不了假,设计界也极少有人胆敢伪造这等程度的高仿假货。
要知道,依翡家常年合作的律师团队可不是吃素的,胆敢明晃晃地侵犯他们家私人订制和高级定制知识产权的,必须得提前做好日后被他们家告得倾家荡产、举步维艰的心理准备。
黄先生虽然从未在生意场上见过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更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所穿着的依翡家私人订制西装,便足以证明他尊贵不凡的身份了。
显而易见,他不是自己可以轻易得罪得起的人。
黄先生看了看西装笔挺、仙气飘飘的白赫,又看了看白赫身旁一左一右伫立着的姜盛和贺如琢——这两个年轻人,一个虽然衣着平平,但气质淡然卓越,看上去不似等闲,另一个更是一脸冷酷,和那位“白先生”一样身着价格不菲的定制款西服,瞧着就让人觉得不容小觑。
于是,黄先生不情不愿地咽下了喉间的愤懑之语,默默地退后了一步,就此善罢甘休。
餐厅经理亲自领着白赫等“人”,正抬步要往楼上的寒窗居走,不远处的楼梯里渐渐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有轻有重、复杂错落的脚步声。
——有几个人已经用餐完毕,结了账,正打算下楼离开。
最先在大厅地面着陆响起的,是一声清脆悦耳的木屐声。
而后,又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声线徐徐传入姜盛的耳蜗:“您小心,这里还有一级台阶。”
姜盛听闻,不禁愣了一愣,在回想起这道似曾相识的女声到底是谁的之后,错愕地抬眸向声音的来处望去。
视野中,一名身穿规整而又繁复的古装侍女服饰的女子正在引领着几位用餐完毕的顾客下楼离开。她是第一个下楼的,之后便规规矩矩地驻步在楼梯口,确认她引领的每一位顾客都平安无误地顺利抵达了一楼大厅。
在最后一位她所接待的顾客也站上楼一楼大厅的地面以后,她噙着恰到好处的微笑转身抬头,意欲像先前一样,将她负责的顾客礼数周全地一路送至大门口。
不曾想,在她抬眼的瞬间,正巧对上了姜盛的视线。
他们几乎都在面对面视线交集的那一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天赋使然,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的经历历练,姜盛很善于识人,他看人看的是人类本身。比起浮于表面的外貌,他平常更多看的是人的骨骼轮廓、肌理表情、举止习惯乃至于其灵魂气场。
因此,尽管有精致细腻的妆容掩饰她原本的相貌,但姜盛还是一眼认出了,眼前不远处正在送客的古装打扮的“侍女”,正是他今天下午在即川法院家事法庭里见过的原告,方芳。
方芳显然也认出了眼前的这位下午才在法院里见过的孤儿出身的央京大学本科实习生,未曾料想过央京城居然会如此之小,原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竟会在半天之内不约而同地遇见两次,他们有缘至此,出于本能地浮上了她的脸庞的惊讶之情根本无法隐藏。
不过两人都是有分寸的人。
姜盛率先认出了方芳,便主动友好地朝她点了点头。
尚在诧异情绪里的方芳随即作出了反应,同样微微颔首,向他报之以友善的微笑。
而后,她重新回归自己的岗位,将走在她前面的、没有发觉这一波折的顾客送出了门。
待方芳引着的几位顾客如数离开观潮餐厅,敏锐地察觉到她与姜盛微妙互动道经理灵机一动,将刚结束一段接待工作的方芳唤了过来,神色如常地问她:“芳华,你认识这位先生?”
为了尽量保护员工的人身安全,观潮餐厅中相互称呼的都是他们为工作专门另拟的称号。方芳的称号,是“芳华”。
这个问题,方芳其实不好回答。听到经理这么问,方芳的眼神不由得滞了一滞。
“是。”姜盛清楚她的处境,便主动开口替她答了经理的话,顺带着向贺如琢、白赫介绍方芳道,“如琢,阿赫,这位是芳姐,是我在实习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知道姜盛是有意为眼前的侍女救场,贺如琢和白赫作为朋友,自然全力配合。
贺少爷依旧一脸冷酷,但是向方芳开口打招呼的语气却很客气:“芳姐好。”
“芳姐好。”连看上去脾气很不好的贺如琢都如此地给面子了,一向是顺达运输公司对外交流的高情商担当的白赫更是不在话下,笑意柔和地同方芳问好道。
“你们好。”方芳心头漫过一阵感动,努力扬起了一个有礼的微笑,回应道,“没想到今天这么巧,我们居然在这里遇到了。”
见他们交谈的氛围十分友好,经理的眼底一纵即逝地越过了一抹喜色。
原本她可能还担心这几位特别贵宾会对他们的工作不足有所不满,转头就向老板投诉或是提意见的,现在看来,多半是不会了。
更何况……方芳的情况,她因为和方芳接触得比较多,多少也了解一些。
于是,她连忙随机应变地调整了待客计划,顺水推舟地转头向方芳微笑道:“老话说得好,相逢即是有缘。芳华,既然你与这几位贵客认识,那么他们的包厢服务就由你来负责吧。”
“他们预定的是寒窗居。”
尚还站在大厅里轻声交谈着下来改去哪里吃饭的黄先生和他的女伴猛地停住了原本的动作,双双抬眼向他们一行人等所在的位置望了过来。
“……是。”方芳微微一怔,顿时明白过来了经理的好意,赶忙向她福了一福身表示感谢,而后立马全副状态拉满,侧身向姜盛等人按礼仪作了一个揖,微笑道,“诸位请随我来。”
观潮餐厅是有客服质量打分的,得到客户评价反馈好的服务员和负责包厢消费额度高的服务员都会能够得到本单提成,还有少数运气极好的,甚至能够拿到顾客慷慨赠与的“小费”红包。
方芳大概知道寒窗居实则根本不是传言中的那个样子,里面接待的也通常都是他们餐厅很看重的客人。看样子,她不难分析出餐厅经理原本是打算亲自接待姜盛他们的,如今看她碰巧与他们“认识”,便顺水推舟地将这个宝贵的机会让给了她。
先前她也曾听在观潮餐厅工作了很长时间的老员工在不经意间提起过,寒窗居的客人都是贵客,各个不难相与,还有些更是出手阔绰,只要是真的用心为他们提供服务的服务员,之后无论是拿提成,还是拿小费,总归都不会被贵客们亏待。
经理将接待他们的任务让给了她,便是将这一单将会带来的丰厚提成或小费都让给了她。
受到经理这般好意照拂的方芳铭感于内。
方芳引着姜盛他们来到了环境清幽的寒窗居。
姜盛等进入包厢后便各自在桌边随便挑了个蒲团坐下,方芳跪坐在桌边给他们沏茶。
“他们就是我和您下午提到过的朋友。”姜盛知道方芳在这里看见他定然会心存好奇,但又碍于身份不好开口询问,他既知她对他没有恶意,便不妨对她多解释几句,说不定能对她起到一定的鼓励作用,“他们都是我生命里遇到的贵人。在我曾经最艰难的时候,他们帮助了我很多,现在也还一直在照拂我。”
“你不是都说了,我们是朋友——真朋友可不分高低贵贱。”贺如琢对姜盛的这一番表述感到颇不自在,不爽道,“你可别再说这么文邹邹的感谢语了,我听了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呵。”白赫和方芳不约而同地轻笑了一声。
方芳察觉到自己失态,连忙伸手捂嘴,试图掩饰自己微微扬起的嘴角。
不过贺如琢、白赫他们是何等的观察力,早在她情不自禁地轻笑出声的时候就已经捕捉到了她的全部表情。更毋论说,他们大多时候都只“窝里横”,从不为难好心眼的外人,不会和她真的计较这个。
白赫向方芳微笑,温柔的神色顷刻间抚平了方芳在心底暗暗责怪自己招待客人时失态的懊恼情绪:“是的,我们是姜盛的朋友。您别光听他这么说,他其实也帮过我们很多忙,只是他自己不觉得而已。”
“真好。”方芳向他还以微笑,眼里酝酿着点点亮光,“希望你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接着,他们又借着倒茶和上菜的间隙闲聊了一阵子。
方芳大致清楚了姜盛和贺如琢、白赫两位“贵公子”的相识经历和日常相处小故事。
姜盛他们也约莫明白了方芳会在这里当服务员的原因。
原因其实很简单,方芳她到底脱离了社会工作多年,如今再要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并不容易。
可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抚养妞妞,她必须要有一份足够稳定且收入不低的工作。
因此,方芳下定决心要进一步提升自己。她从老孙家的房子里搬了出来,一边和老孙家打着离婚官司,一边摸索着自主学习考证。为了维持生活开销,她找了这么一份仅需在用餐时间上班且待遇相对丰厚的兼职工作。
最后方芳送别姜盛他们的时候,观潮餐厅已经度过了这一天的用餐高峰期,来往可见的人数明显减少了很多。
方芳驻步在观潮餐厅的大门口,红着眼眶向姜盛告别:“……差点忘了说了,姜盛,谢谢你今天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你说的,我都记住了。其实之前风律师也和我说过的,是我心志不坚,差点被别人影响了。”
“你放心,现在我绝对不会了。既然已经有了理想的目标,我会坚定不移地向着它继续努力的。”她的眼里浸染着星星点点的笑意,也盛载着莹莹闪烁的泪光,一时间,笑意与泪光宛若璀璨的星光和朦胧的月色在她的一双眼眸里交相辉映,温柔而又美好得不可思议。
方芳微笑着,由衷地祈愿:“希望妞妞以后,也能够成为像你一样优秀的人。”
“会的。”姜盛浅笑着认可,“无论如何,都祝福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