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韫一路跟随着导航的指示来到了一栋看上去就颇有年岁的房子前。
由红砖砌成的墙面色彩已经暗淡,岁月更是在其上肆意地留下了斑驳的痕迹,郁郁葱葱的爬山虎爬了大半面墙。
这栋房子很老,但是老得悠闲自在,老得很有生命力。
正门紧闭,一派今日不营业、荒无人烟的情状。
但凡是有玻璃的地方,不是里面拉了窗帘,就是采取了仅单面向可见、对向模糊的特殊处理,从外面根本看不清户内的任何情景。
谢韫绕着房子走了大半圈,终于在房子的右后方找到了韩书莲通过他母亲告知的侧门。
侧门位置相对隐蔽,旁边一面是墙,一面是花树。
若是走在房子的外圈,一不小心就会因为它在视野中不甚起眼而导致错过。
谢韫站在侧门外不远处的花树边,拿出手机拨通了韩书莲的电话。
“韩老师您好,我是谢韫,感谢的谢,韫玉怀珠的韫,是谢芸歌女士的儿子,之前通过我母亲和您联系过的。”初来乍到,谢韫先是很有礼貌地向韩书莲介绍了一下自己。
“我到您工作室的侧门那里了,您现在有空和我见一面吗?”
没过多久,关闭着的侧门被打开。
韩书莲款款地从门里走了出来。
谢韫主动走上前去,微笑着和她打招呼:“韩老师。”
“——谢韫。”韩书莲驻足停顿,默默地抬眼打量了一番眼前玉树临风的男青年,眉眼嘴角随之流露出了温和的笑意,“依稀记得,我上次见到你本人还是在你的十八周岁成年礼,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了。许久不见,越长越帅了。”
“皮相而已,全靠家里爸妈的基因给力。”谢韫笑吟吟地答道。
顺带还很巧妙地临场发挥,相当高情商地反过来捧了韩书莲一把:“不像您的周身气质,都是自己一点一点修炼和沉淀出来的,还本来就生得美——我的这一点全凭爸妈基因得来的外貌优势,和您一比,明显就什么都不是了。”
“看来你在家也是这么哄你妈妈的。”韩书莲轻笑,侧过身抬手示意了一下侧门,说完便转头向侧门迈步走去,“走吧,我带你进去看看。”
“有劳您了。”谢韫一边含笑答应,一边乖巧地跟上了韩书莲的脚步。
谢韫今天来韩书莲的画室造访,明面上的说法是为了周老爷子即将到来的大寿准备贺礼。
但实际上,周老爷子大寿,他们家其实送什么都可以,不是非得要画作。
更不用说他现在还未完全接手家业,谢家的当家人还是他母亲谢芸歌,为周老爷子准备寿礼的事情,按理说也还轮不到他头上。
谢韫的这一行程,完全是他自作主张,为的是能借此当面接触到韩书莲。
包思静的情况不容乐观。
不朽玫瑰联盟是他目前能够想到的最有可能出手相助且具有相当影响力的对象。
“芸歌联系我说明你的来意的时候,我很惊讶。”韩书莲引着谢韫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电梯厅,伸手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键。
电梯本就停在一楼,电梯门在韩书莲按下上行按键之后随即开启。
韩书莲带着谢韫走进电梯,按下了三楼的按键。
与此同时,韩书莲很直接地对谢韫的来意表示了怀疑:“周老爷子德高望重,品位极高,又是当午大家周家的长者,家里本就收藏着不少的好东西——你想要拿我的画去给他作贺礼,不怕不够格,反而让老爷子觉得你不够敬重他么?”
韩书莲的话语里虽然有着疑虑,但是丝毫没有对自身创作的不自信,而是在单纯地阐述事实而已。
周老爷子毕竟是周家的人,自小就接触过周家收藏的真正的名家遗作,退休后在家颐养天年,家里小辈既争气又孝顺,老人家若是真好这一口,自然早有自家的小辈为他鞍前马后,准备周全,又哪里会轮得到谢韫现在出手呢?
韩书莲的理解固然在理,但是谢韫怎么说也是有备而来,自然也有说服韩书莲的道理。
他耐心地倾听完韩书莲的质疑,笑得温文尔雅:“周老爷子为人清正,从来都看重的是本质品格而非名利价值,无论是对人对事,还是对藏品礼物,无一例外。”
“韩老师的画,我想他老人家一定会喜欢的。”
这一栋楼房看上去陈旧,电梯却是品质精良,抵达的速度很快。
三楼眨眼间就到了。
韩书莲又带领着谢韫穿过了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她画室展览间的门口。
入口处正对着一堵白墙,上面空无一物,两边都是向内的通道,是很典型的展厅的设计。
韩书莲是个极其爱惜作品的人,她的画室虽然隐匿在这样一栋其貌不扬的房子里,但却到处都遍布着高科技的痕迹。
画室内的玻璃、灯光、空调和门窗都十分考究。
光是在他们出了三楼电梯走到展览间的路上,就足足经过了三道安全门禁,充分涵盖了密码、感应卡、声控、指纹、虹膜和面容等六种在当今市场上通用流行的解锁方式。
韩书莲轻笑了一声,对自己近些年在绘画界的地位升格认识清楚:“说来惭愧,我的画是具有一定的艺术性,但也有限,不过是我个人单纯凭借感觉进行的创作罢了。”
“我能在大众的点评里取得现在的口碑,说到底还是离不开我相当不错的出身、行善和抗争的经历、还有经营不朽玫瑰联盟等种种因素的额外加成,并非全然凭借我的画作本身。”
谢韫:“韩老师您太过谦虚了。”
韩书莲但笑不语,领着谢韫拐弯走进了她的展览间。
没有了白墙的遮挡,谢韫只觉得眼前豁然一片开朗。
不计其数的画作以各式各样的姿态陈列在他的眼前,有的像是寻常展览厅里的展品一样装裱精致地被挂在墙上,有的则颇为随性地被立在画架上,还有的直接被错落有致地放在了地上。
韩书莲目光温柔地环顾了一圈在她视野内可以望见的画作,转过头来微笑着询问谢韫:“来之前你有考虑过想要一幅怎样的画吗?”
“有。”谢韫点了点头,眼神诚恳,语气真挚,答得一脸认真,“您之前展出过的作品《莲》和《生命之树》我都很喜欢。”
韩书莲目光微顿。
“感谢你的喜欢——但是很可惜,这两幅作品我都不打算出售。”她礼貌地拒绝了谢韫。
不仅是谢韫喜欢,《莲》和《生命之树》这两幅作品可以说是很多画□□好者的白月光,对于韩书莲这位创作者而言更是意义非凡,她对这两幅画作的喜爱,更甚于所有爱好者之上。
业内曾有人以此打趣,说除非有朝一日韩书莲即将倾家荡产,否则,谁也别想从她那里买走这两幅画。
谢韫刚才的话尽管没有明说要向韩书莲购买这两幅画作,但是话里话外多少透露出几分这样的意思,再结合韩书莲的问话,很难让人不往这方面想。
说实话,多少显得有些缺乏没有眼力见了。
可谢韫不该是这样没有眼力见的人。更勿庸说,他早年间便在医院里见惯了人间的人情冷暖、喜怒哀乐,是个再聪明细心不过的孩子。
“我知道这两幅作品对于您而言意义非凡,所以我充分理解您不想将它们出售的心情。”谢韫彬彬有礼地补充说明道,“不好意思,韩老师。刚才是我表述不清,这才使得您误会了我的意思。”
谢韫双眼坦诚地注视着韩书莲,笑容轻浅:“我的意思是,我很喜欢您的这两幅作品,您有类似风格的画作可以让我欣赏一下吗?”
“或许,其中有您愿意脱手给我的也说不定。”
韩书莲就这样带着谢韫不急不慢地在三楼展览间观看了一圈,两人相处融洽,其乐融融。
三楼的展览间逛完了,韩书莲又带着谢韫来到了二楼。
二楼是她的工作间,也就是她在平日里进行创作的地方。
谢韫一步入韩书莲的工作间,就被工作间里陈立在实木画架上、显然还在创作过程中的一幅画作吸引去了全部的目光。
虽然这幅画作还没有被完成,虽然在韩书莲的工作间里立着不只有一个画架,也不只有这一幅未完成的画,但是谢韫还是在众多立于画架之上的出色画作中一眼看到了它。
那是一片衰败的花田,里面有着各种各样被伤害的鲜花。
有被狂风裹挟的蓝紫色鸢尾花,娇艳的花瓣撕裂出一绺,决绝地向上空飞扬,像是一只随时都可能离开茎萼一飞冲天的纸鸢,无形的狂风由此跃然纸上。
有被冰霜冻伤的玫粉色玫瑰花,硕大的花朵完全绽放开来,可无奈花色暗沉,状态萎靡。除非定睛细看,方才能够留意到位于硕大花朵下方的茎叶和尖刺仍旧生机勃勃。
有被雨雪压抑的玫红色野蔷薇,丛丛蔓蔓地长成了一片,却无一不被沉重的雨雪覆盖,身躯佝偻,花叶零落,唯有颜色依旧鲜活艳丽。
有已经枯萎凋零的浅绿色兰花,浅绿色的娇嫩花瓣破碎零落了一地,渐渐腐烂,仍停留在植株上的所有都已经枯萎,宛若一具早已形在神不在的尸骸。尸骸之上有蝴蝶盘旋不舍,似是闻余香前来悼念。
除此之外,这一幅画作的背景也非常的耐人寻味。
不同种类各色各异的花瓣纷纷碾落成泥,落在花田里犹如一地腐朽的灰烬。
隐密地穿梭在各种花卉之间的荆棘郁郁葱葱,厚重而又阴郁,在花田的一片颓然衰败里悄然压抑着某种感觉随时都有可能破土而出的生机。
谢韫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觉得蓦地心潮澎湃,无法名状。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了这幅画跟前,定定地注视着眼前这一片栩栩如生的衰败的花田,问:“韩老师,这幅画,叫什么名字?”
“不朽。”韩书莲跟在谢韫身后,同样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这一幅画,脸上随之浮现出了一抹由衷的微笑,“这幅画的名字,叫做‘不朽’。”
画的是一地残花,名字却叫做不朽。
眼前的画作固然美丽,但是落在大多数的人眼里,只有衰败与死亡的美丽,整幅画作中都弥漫着一种苟延残喘的气息,压抑、沉重、绝望、悲哀而又美丽。
这样的画作却被创作者命名为“不朽”,在他们看来,简直是讽刺至极,让人难以置信。
然而谢韫并不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任何一个。
他不但对韩书莲对此画作的命名毫无异议,而且在略一思索、明白了这其中的涵义以后,连连点头赞叹:“好名字。韩老师匠心独具。”
“飞天鸢尾,带刺玫瑰,不畏雨雪的野蔷薇和遗骨留香的兰花——是衰败,亦且是生命,故而是为不朽。”
真正不朽的,从来都不是世人所以为完满的完整、光鲜亮丽的外貌和世俗意义上的成功。
生命与美的精神本身,即为不朽。
谢韫没有详述太多,但是久久不动凝视着眼前画作的惊艳目光向韩书莲坦诚地暴露了他此时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他是真的欣赏这幅画,并且发自内心地为之惊叹。
毋庸置疑,眼前的这幅未完成的画作,正是谢韫想要向韩书莲求取的。
韩书莲默默地将谢韫对这一幅画的反应纳入眼底,眼里噙着一抹幽思寂静地浮浮沉沉。
谢韫对眼前这幅《不朽》的喜爱诚然在韩书莲的意料之中。
因为《不朽》和她之前创作的《莲》还有《生命之树》延续的是同一种画风,感情基调也是同源,简而言之,是非常典型的韩书莲的风格。
谢韫既然喜欢《莲》和《生命之树》,那么他会喜欢《不朽》完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韩书莲的脸上犹如日落云霞一般倏尔映现出了一派温柔而又祥和的暮光。
她将视线从谢韫身上悄然移开,浅笑盈盈地回过头去,目光再次专注且温柔地降落到了眼前这幅未完成的画作之上。
“这一幅画原本也是不卖的。”韩书莲顿了顿,含笑转折,“但是现在看来,你与它有缘。”
“既然你来的恰是时候,又正好看懂了它……等我过两天把它画完之后,你就来我这里把它带走吧。”
“谢韫——希望它是你想要的画。”
——这怎么会不是他想要的画呢?!
这就是他想要向韩书莲求的画。
谢韫静静地凝视着眼前的画作,眼里的情绪安静地汹涌浮沉了几轮。
而后,他侧眸望向站在他身侧的韩书莲,眉眼深深地郑重道:“多谢韩老师。”
作者有话要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