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颂沉默着,黢黑如若深渊的眼里仿佛有什么正在悄无声息地崩坏与消融。
她凝视着姜盛,像是在用一种平静而又珍重的目光仔细端详着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珍宝。
风鸢知道,她这是动摇了。
“妹妹!”察觉她态度转变的风鸢立马变了脸色,急忙出声唤她。
风鸢紧蹙起眉头,正打算开口劝阻她,却被风颂有意识地抢先打断了。
只见风颂侧过头来向她笑了笑,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姐姐,姜盛他说的是对的。”
“可是他们远比你所知道的还要难对付得多!”风鸢加重了语气,神情中的担心与忧虑几乎满溢,“当年你殚精竭虑,也到底无奈他们根深势强,最终只能落得了一个这样的下场。纵使这些年来你藏身于暗处布置良多,但是他们的势力在这些年里也同样突飞猛进,你很有可能仍旧不是他们的对手。”
见风颂不为所动,风鸢的声音渐渐低落,最后化为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更不用说,非人类不得擅自干预人间事。”
“妹妹,你相信姐姐——保持魂灵的形态,你能够做到比做人类更多的事情,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保护你。更低的风险对应更高的收益率,我们何乐而不为呢?”风鸢显然是真的着急了,径自瞬移到风颂的跟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说道。
望着眼前风鸢关心则乱的真挚情状,风颂嘴角噙着的笑意不由得变得愈发的温暖与柔软。
“姐姐,我知道你疼我。”风颂轻轻回握住风鸢抓着她的手,语声温柔,内里却包含着不容置喙的坚定,“可是……有些事情,不是能单凭理智就可以得出正确答案的。”
“姐姐,我想亲自站上法庭。”
“我想以最初的模样当面与他们对抗,再亲眼看着他们一一被定罪量刑,得到他们各自应得的报应。我要用最后尘埃落定的事实告诉他,告诉他们,告诉原先不看好我们的所有人,这一场漫长而又艰苦的战争……最终是我赢了,是我们赢了。”
风颂的这一番话说得属实委婉。
但风鸢又何尝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
沈鸢最初的模样,自然是她作为人类时本来的样子。
而不是眼下风颂和沈鸢以厉鬼身份游于人间时幻化出来的伪装模样。
“姐姐,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知道这很难。”
“可是换一个角度来说,我在暗中筹备多年,实力早已今非昔比,或许仍旧有所不足,但未必不能与他们殊死一搏。风险与机遇并存,风险越大的事情,一旦胜利,回报也往往会越大——这个道理,张靳他们懂,我也懂。”
“更何况……小盛说的是对的。我可以用来完成计划的时间充足,不代表着我没有我的时间要赶。”
沈鸢因为遗忘了很多过往的记忆或许不知道,但是风颂却是都知道的。
在人类的世界里,还有不少人在想念记挂着沈鸢,就算知道希望渺茫,也依然固执己见,暗自心怀希冀地等着她回去。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试一试。”
哪怕再一次因势力不敌而惨败,也大不了就是从头再来。
反正,她不缺时间。
她与母亲相依为命多年,若是能够回去,她没有理由将母亲一个人留在人间苦苦等她。
只是她如果选择回去,便是要就此离开风姐的世界。风姐对她这么多年的关照有目共睹,她们姐妹俩惺惺相惜,情同亲生姊妹,感情自然也是不一般的。
如若她就此离去……
风颂望向风鸢的双眸中泛起了波纹,生生地在一片静寂的幽黑里映现出一种破碎的柔软,浸着满眼的不舍和歉意。
母亲在人世的时间也就几十年,而风姐在人间的时间还有很长。
或许,她可以先回去陪伴母亲几十载,一直到母亲百年之后魂归地府,再来与风姐好好弥补上这一段在此时注定要有所遗憾的姐妹缘份。
“姐姐,对不起。”风颂的眼里波光轻闪,宛若泪光莹莹。
“我辜负了你的好意……不能再陪着你了。”
在她身处黑暗的时候,是风姐救了她,为她搭建了一处光明温暖的避风港。
可她不但不识好歹地辜负了风姐的好意,而且要独自离开,留下对她这么好的风姐继续孤身一鬼地来回穿梭于人世间的黑暗里。
风鸢皱着眉,默默地看了风颂一会儿。
啧,这丫头一旦决定了就是要撞倒南墙的性子,也不知道是像谁。
真愁人。
也真让人喜欢和心疼。
她瞧着风颂像是只小狗崽子似的眼巴巴地望着她,一副既为难又难过的可怜样子,心头更是止不住地发软,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本来就是你自己的事情,自然由得你自己做主,我只不过是忍不住作为姐姐替你多操了点心罢了——再说了,谁要你陪我了。”
“姐姐我在人世间的年头比你这小丫头做人做鬼加起来的时间还要再长个几十倍,要你这个年纪轻轻、无论是做人还是做鬼都没怎么做明白的小丫头陪?!”
风鸢语气不屑地“嘲讽”道,看向风颂的一双美目里却是一片温软。
“好孩子,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她轻声道,“无论你是风颂还是沈鸢,在不在我身边,都是我最喜欢的小风筝妹妹——姐姐永远都支持你。”
因为她一直所欣赏、认可和心疼着的,就是这般始终如一的沈鸢啊。
风颂听了,忍不住抿唇微笑,眼里却浸满了酸涩和难过,尤其是她眼波微微震荡的时候,分明就是寻常人类笑中含泪的模样。
为了不让自己直面风鸢流露出这般小可怜的蠢态,风颂定了定神,不自觉地抬眸望向了一旁安静聆听着的姜盛,仿佛是在无声中询问着他的意见。
姜盛也向她淡淡地微笑:“我陪你。”
你想要回到人间亲自完成的孤勇征程,我陪你再次奋力一搏。
风颂闻言怔了怔,眼里的伤感似是随之减淡了几重,变得明亮了几分:“……好。”
“姜盛,谢谢。”风颂沉默地注视了姜盛片刻,向他缓缓郑重道,“正好,我还有些事情要拜托你。在与主人格融合之前,我有一些话必须要告知于你。”
关于那些或许连沈鸢都不知道的旧日真相。
关于她作为风颂这些年在暗中进行的、不为沈鸢所知的布置。
关于她作为风颂担心之后沈鸢因为怕连累姜盛而不愿告知他的某一部分事情。
那是一段关系了很多人命运浮沉的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发生所在的这一段充满黑暗的道路上从来不乏有沙石与风霜,但也衬得穿梭其中的那点点温存有如黑夜之中的明昧星光,格外的珍贵与明亮。
风颂平静而又详细地叙述着,像是一个路过偶然得知了这一切的单纯看客,完全不像是深受其害的受害者之一。
风鸢和姜盛一样,在一旁安静地倾听着风颂的叙述,不过偶尔会补充上几句,只是言语和眼神里始终都浸淫着对沈鸢满满的温柔和心疼。
故事虽然很长,但终究还是能讲完的。
风颂笑意盈盈地同风鸢和姜盛依次告了别。
而后眨眼间,不计其数的橙红色火焰自风颂周身如若凭空般出现,温柔而又热烈地将她簇拥在怀里。温暖的火光不出须臾便连成了一片,将面朝他们温柔含笑的风颂无声覆没——就像是她面向他们缓缓倒退着走进了一团光明灿烂的太阳。
此时此刻无声壮丽的情景及其带给人的感受,很难用语言来具体描述。
姜盛如若失神地凝望着,对此心感震撼之余,不禁对那神奇的火光产生了些许好奇。
恰在这时,他听到耳边传来了风鸢及时而又贴心的介绍:“那是心火。”
姜盛不由得微微侧眸,只见风鸢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画面,眼神既悲伤,又温柔。
有风鸢这一恰到好处的指点,姜盛只稍加思索,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原由。
沈鸢和风颂,属于一体一魂之中的人格分裂,是沈鸢个人精神之上的再分割。简而言之,这两种人格的独立源自于她内心的纷争。
心生两意,各走极端,是为分;两意同心,趋于一致,是为合。
故而她们的融合能够依据和引发的,是心火。
心火燃烧摇曳,点亮了初心之下本真的希冀,熔化了两个自己之间的隔离,终于炼出了一个完完整整的沈鸢,方才悉数悄然消弭,像是波浪隐入海洋一般没入了沈鸢的魂体,从此不见踪迹。
那是姜盛未曾完全认识过的,完整的沈鸢。
亦明亮开朗,亦冷漠狠厉。
是沈鸢,也是风颂,是沈鸢和风颂同时在线的状态。
完整的沈鸢自心火连绵中徐徐归来,眸色幽然沉静,中心却莹莹地亮着一点熹光与暖意,如同幽深不可见底的海面上无声矗立着一座温暖而又明亮的灯塔。
她的气质在风颂的人格与之融合以后显而易见地变得深沉甚至是冷厉了几分。
但是当她抬眸向姜盛望过来的时候,倏而便又像从前那样笑得眉眼弯弯,让人觉得温柔而又亲切。
她代表完整的自己,再一次真挚地向姜盛道谢:“小盛,谢谢你。”
“不用谢。”姜盛眉眼温和地向她微笑,胸中纠缠着的千言万语的思绪,最终都只汇合成了一句发自肺腑的喟叹,“沈鸢,欢迎回到人间。”
无论你与他们的这一战最终结果是好还是坏,这都是你的人间。
命数既定,因果始终。
但愿,你能够如愿以偿。
*
位置隐蔽的监控室内。
戈守军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黑屏,饱含震惊的眼里悄然掀起了一场风云变幻的风暴。
片刻过后,他眼底的风暴被有意地渐渐隐去。
戈守军转过头来,一脸为难地望向看上去仍波澜不惊地端坐在沙发上的曹荣:“老曹,你看这……”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却在无声中反映出了比当场把话说清还要更加丰富的含义。
不同于情绪波动明显的戈守军,曹荣依旧神色淡淡。
他没有立即回复戈守军的话,甚至还有心思气定神闲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看了看,先是浏览了一下各通讯软件上的最新消息,然后又刷新了下他登录在各个平台的朋友圈。
曹荣任由戈守军打量着他的这一系列动作,彼此双双都没有说话。
直到丝滑且快速地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他才不紧不慢地出声,平淡道:“到嘴的鸭子都被飞走了,看来封缄这下子是真的废了。”
戈守军不由得微微一愣,在霎时间明白了些什么,也立马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查看起来。
可以预料的同款了无音信。
戈守军的神情瞬间冷凝,他收起手机,向曹荣正色道:“我去启动断尾计划。”
正如沈鸢所预料的那样,“茶会”对此做出的应对方案即是弃车保帅,断尾求生。
这次为了能够引诱他们至今仍未查明身份及其相关情况的“敌方高层”亲自前来查探,他们在设计布置这一圈套的时候可谓是下了血本,甚至不惜暴露了部分关乎“香花大酒店”这一品牌存亡与否的重要机密。如果被敌对方率先掌握,将会对他们造成不小的创伤。
因此,他们的动作务必要快,必须赶在敌对方如数掌握这些关键信息之前将其尽快抹除、篡改抑或是转移。
更勿庸说,香花大酒店是戈守军的主要利益来源,这一品牌的存亡与否直接关系到了他个人在“茶会”势力之中的地位以及实际可以分配到的“蛋糕”。
即便是不为了他所忠于的老板和利益集团,单是为了他自己,戈守军也断然不会让香花大酒店面临这等严峻的危机。
曹荣朝戈守军同样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沉着应声道:“我和会长汇报情况。”
“好。”戈守军也向曹荣点了点头,便拿着手机大步流星地向监控室的大门处走去。
没有人看到,在戈守军转过身去迈步走出监控室的那一瞬间,他的眼中似是悄然闪过了一道幽芒,稍纵即逝,宛若细雨没入大海。
坐在曹荣身侧的兰枯早就在曹荣拿出手机翻阅信息的时候从手提包里取出了电脑,放置在自己的膝盖上手脚利落地处理着由此变故所引发的相关事务。
在曹荣在戈守军离开后默不作声地侧眸向她看过来的时候,兰枯似是心有所感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来,面容沉静地向他徐徐颔首。
这般如若心有灵犀的默契似是很好地愉悦了曹荣,只听见他轻笑了一声,便淡然地回过眸去,指尖轻点拨通了署名为“Joker”的联系人的电话。
电话在响铃了四秒以后被接通。
曹荣的脸上犹然呈现着代表着他心情很不错的清浅笑意,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向Joker汇报时冷静而又平稳的语气:“会长,临时出现了变故。蝴蝶挣脱了织网,封缄失去了音信。”
他顿了一顿,平静的语气里随之浮现出几丝明显的、不加掩饰的喜意:“我想,这或许是我们最接近神女的一次了。”
“我有一种预感,相信您很快就能够得偿所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P.S.一句可能是废话的注解:姜盛说的“欢迎回到人间”还不是指沈鸢“还阳”,而是指的是她人格融合,恢复了完整的记忆,之前的沈鸢记忆不全,等于是生活在一个被风鸢的力量构成的特殊保护罩里而不是真正的人间,很多事情都是风颂的那一面甚至是风鸢她们替她承担的,主人格沈鸢对此并不知道,所以说是“欢迎回到人间”。
人间就是这样的啊,既美好又残酷。这些坎坷始终存在于沈鸢的人生路上,之前她在这里差点摔死,风姐心疼她把她带走了,但是最终她还是要回来,自己把这些坎坷给迈过去的。否则的话,这些坎坷会以另外的形式困扰她更久,甚至成为她和风颂的劫难抑或是她的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