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盛回宿舍的时候,张放正对着他的电脑屏幕笑得前仰后合。
若不是央京大学学生公寓的房间隔音效果尚可,怕是此时此刻整个走廊都会回荡着张放鬼畜的笑声,有如海面上随着飓风扑面而来的惊涛骇浪。
以致于姜盛在开门前的那一刹那就及时做出了精准的判断,而后迅速地开门进入,转身便合上了一开门就兜不住张放笑声了的宿舍门。
看张放这副投入观看的沉浸姿态,想来他已经看了有一会儿了。
到现在都还没有其他宿舍的同学过来敲门提意见,应该是问题不大。
姜盛默默地走到自己的桌边放下东西,转过头,不出意料地在张放立起来的电脑屏幕上看到了丁玲玲那张憨态可掬的老熟脸。
说来也好笑,姜盛和张放这虽然是男生宿舍,但是相较于住在外面的他们的真舍友倪浩和赵郭,沈鸢和丁玲玲这两位女士在他们宿舍的出镜率反倒要高得多。
——搞得像他们四个才是11号楼2004室的住户一样。
张放在看的依然是丁玲玲参与制作的喜剧类综艺《我敢说你敢笑吗》。
恰逢一个小节目结束,一阵掌声雷动之后,惯例性地插入了一段看上去就投资了不少钱的赞助商广告。
沉迷于此综艺的张放这才舍得割舍出些许时间和精力来关心一下刚结束和他们辅导员应老师的谈话回到了宿舍的他的“好兄弟”姜盛。
“盛哥,你回来啦。”
张放回头望向姜盛的眼神亮晶晶的。
一看即知这一期的《我敢说你敢笑吗》很对他的胃口,此时他的心情上上佳。
“嗯。”姜盛朝他简单地点了点头,淡淡道,“谈完了就回来了。”
他目光有意识地轻轻掠过张放还在继续播放中的电脑屏幕,存心多问了一句:“丁姐的敢敢综艺又更新了?”
《我敢说你敢笑吗》,小名敢敢,别称敢敢综艺,粉丝们叫双敢人——都是节目组官方亲自认领的称呼。
所谓敢敢,既是节目组和粉丝们对它的昵称,同时也是他们对于外界质疑与批评的回应。
别人骂别人的,反正他们双敢人就是敢,哪怕没有浑身胆。
“没错。”张放打了一个响指,晶亮的眼里满是兴奋,“你走不久后我开始看的,这一集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盛哥,真的,新的一集真的太精彩了!”
“我原来以为之前的已经够好看的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张放故弄玄虚地晃了晃他高兴的(不)小脑袋,向姜盛徐徐地竖起了他的右手大拇指:“果然——能够打败丁姐的,只有丁姐她自己。咱丁姐在喜剧圈,那就是‘永远的神’!”
“不仅自己才能牛批,带的人也牛批,还眼光贼好!”
“啧啧啧,真不愧是我丁姐。”张放咂了咂舌,似是夸得意犹未尽。
姜盛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张放的话痨属性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应对起来完全游刃有余。
作为一名合格的铁粉,张放对丁玲玲吹过的彩虹屁,光是姜盛与他同宿舍的最近三年里就早已见识过了无数次,这时候自是不欲再多挑起张放在此方面的话茬。
插播的广告总算是放完了。
丁玲玲那一张讨喜的圆脸重新出现在了超清屏幕上。
一集即将告终,又到了她作为制作人兼节目负责人的总结时间。
“大家好,欢迎大家回到我们的综艺《我敢说你敢笑吗》,我是丁玲玲。”
“本期节目的主题是‘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实际上谈论的就是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理想。”丁玲玲难得淡漠了她容貌上天生便占据优势的喜剧特色,结束语说得既严肃又认真,“刚才嘉宾们分别分享了自己对理想的看法还有一些关于理想的故事,都讲得很好。”
“我们有始有终,在这一期节目的最后,我和大家来说一说我的故事。”
场下的观众一片安静,连场上不少节目嘉宾的表情里都透露出一种不知情的茫然。
丁玲玲的这个开头听上去话音不对,仿佛是要突破喜剧的幽默风格,猝不及防地给大家来一遭真挚走心的节奏。
意料之外的发展使得观众们的心不自觉地被悬了起来,他们一致地聚睛注视着站在舞台中央的丁玲玲,恨不得屏住呼吸等待着她的后文。
在思维惯性下,观众们总是会对丁玲玲有所期待,总觉得她接下来随时都有可能在大家一个不注意的时候扔出一个包袱,精准地砸到一个恰到好处的笑点上,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从业多年,丁玲玲自然是知晓她的观众们对她常常抱有的期待的。
通常,她都会直接以自己实际的表演和成绩来反馈她的观众,不会辜负他们对她的期待。
只是这一次,恐怕是要例外了。
“我有一个朋友……”
听到丁玲玲的口中倾吐出这熟悉的开头,场下的观众们都忍不住笑了。
场上坐在一边的嘉宾们也纷纷眼里映现出了笑意。
因为大家都知道——
在很多时候,“我有一个朋友”中的那个“朋友”,往往指代的就是“我”本人。
说是“我有一个朋友”,不过是当事人为了避免尴尬而有意采取的身份掩饰。
丁玲玲旋即也笑了。
但是她笑得和大家都不一样。
她的脸上依然是那一副认真而又诚挚的表情,此时此刻脸上带上了笑意,让人觉得真诚之余,又隐隐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温暖和悲伤。
就好像是黑巧克力一样,尝着香甜浓醇,却又处处都含着苦。
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在岁月磨砺里,她把自己酝酿成了一杯热可可,温暖的是别人,苦的是她自己。
她本身就是一个可怜可爱的矛盾体,而她身上的矛盾,使得她本身即成为了一场喜剧。
或许,丁玲玲本身就是老天爷在当代这一世里最为成功的喜剧作品。
望着屏幕中一时间含笑不语的丁玲玲,姜盛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难过。
他有一种感觉,此时此刻在镜头下所呈现出来的,才是真正的丁玲玲的内核。
接下来的结束语,将会是她难得剥去喜剧表演的途径、向观众们直接表露的真心话。
然而也许是天意弄人,又也许是丁玲玲有意为之,她选择在现在,一个没有人打算认真聆听走心、还以为它只是个笑话的时候——将它给说了出来。
可能是因为时机恰好在此刻到了。
也可能是因为她只能够在这样的时候表达吐露。
姜盛不清楚。
眼前的微胖女人轮廓清晰,内里却是一团混沌的迷雾。
丁玲玲继续她的讲述。
她带着微笑,一本正经地补充:“不是我本人,真的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很好的朋友。”
在心底禁闭封锁了多年的记忆的闸门一朝得到解放,拥堵在其后多年的陈年回忆骤然间如同洪水一般倾巢而出。
如何能够不怀念。
如何能够不开口。
那必然是对于丁玲玲来说很重要的好朋友。
她在开口说到她的时候,用词遣句无不真诚慎重,语气深处尽是温柔。
像是小心翼翼地从记忆的深处,珍之重之地捧出了一块美丽而又脆弱的琉璃。
“曾经的我们几乎形影不离,后来因为现实原因不得不分隔两地——到现在,我们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面了。”
“可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是彼此很要好的朋友。”
哪怕是隔着电脑屏幕和节目录制与播放之间的时空差,姜盛也能够依稀感觉得到丁玲玲在谈及她在竭力克制着谈及她的好朋友。
这似乎是一件有些矛盾的事情。
她这样认真且从未有过地与观众们谈及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好朋友,却又抠抠搜搜的,如她所说的那般相互陪伴度过美好年华的真挚情谊,竟然就这么在她的言语里被简略地一笔带过。
甚至连对方的具体性别都只字未提,任凭观众猜测。
就好像是……
她不能仔细回忆、具体谈论那个好朋友一样。
她的谈及是因为由衷的思念。
而她的避而不谈则是不得不为之的保护。
如此情形,像极了若是有朝一日姜盛对外谈起沈鸢。
不过他们避而不谈的具体缘由应该并不相同。
对于姜盛而言,沈鸢是鬼,人鬼殊途,他因是天生鬼见者而与沈鸢结识,却自然不能够轻易与他人提及。
那么,对于丁玲玲而言,她避而不谈那位好朋友的原因,又会是什么呢?
姜盛不由得眸色微深。
“说句矫情的,我常常会觉得我不配做她的好朋友。”
“因为她帮了我很多的忙,一直到今天。”丁玲玲指了指脚下的舞台,约莫是在指代她自那时起一路走到现在的生命历程。
而后,她顿了一顿,似是默默地调整了一下呼吸。
“即使她现在不在我的身边,我也依然感觉得到,她就像是一颗永远都不会熄灭的星星一样高悬在我头顶之上的远方,照亮着我的路途。”紧接着,她又抬手朝上遥指了指,目光一下子变得渺远起来,“无论是万里无云,还是风吹雨淋,无论我看不看得见她,我都知道,她就一直在那里。”
丁玲玲不疾不徐地自白着,话说到这里还没有进入正题。
但是姜盛却已经渐渐地知道了,她真正想说的话究竟是什么。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沉重。
“可我却总是帮不上她的忙——明明知道她的困境,明明知道她在经历苦痛,却也总是无能为力,有时候甚至还需要她反过来安慰我。”丁玲玲自嘲地笑了笑,平淡朴实的话语里浸满了无奈与伤感,也不知道到底在她心底沉浸了多少年。
场内的观众们一片安静,所有人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丁玲玲这一段前所未有的真心剖白。
她的话说得很质朴,甚至称得上是寡淡,不仅谈论的是老生常谈的话题,还处处都讲得语焉不详的,但却奇迹般地仍然具有吸引人们耐心倾听的魅力。
因为她的话足够真诚。
在幽默之外,真诚同样足以动人。
“所以我这辈子就一直都有一个理想。”
“那就是希望我有一天能够帮上她一个大忙,就像她曾经在无尽黑夜里照亮过我一样。”
“《我敢说你敢笑吗》这个节目其实也是我回报她的一个新尝试,我想试着向她去证明,人生纵有万千种苦难,摊之于众人或许是其中一种,但是当足够多的人知道你的苦难的时候,或许我们也就能够拥有度过它的方法。”
“我无法为她做到的,或许有一天,我的观众们能够为她做到。而我现在要去做的是,改变某些人的看法,或者说,挑战某些造成人们苦难的根源。”
“或许有一天,因为我们对它们谈得足够多了,所以终于找到了妥善处理它们的办法。到那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迈过这一道槛,彻底地从这一段阴霾里走出来。”
“那将会是我的梦寐以求的理想成真。”
“谢谢大家。”丁玲玲在舞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既是对场内观众的,也是对所有通过电子屏幕观看和支持她的《我敢说你敢笑吗》综艺节目的人。
“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感谢今天所有嘉宾们的精彩表演,也一如既往地由衷感谢大家对我们节目的喜爱与支持。”
“本期节目到此结束,我们下期再见。”
没有理想的人不伤心。
这不是一句放弃的口号,而是一句继续前进的宣言。
在今天这个舞台上谈论着这个主题的一个又一个人,将一个人的伤心化作了大家的笑声,他们有他们自己消解处理的办法,大家也有大家共鸣和支持的方式。
所有人都终将在哭过笑过真诚过后继续前进。
作者有话要说:要开始准备收尾了……啊,好难(奔溃ing)
感觉就是越到后面越难写。
Anyway...先把这一卷给了结了吧...大概还有好几章。(说了约等于没说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