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高一开学的第三天,宋纯像往常一样站在校门口等何洲渡。
那天的何洲渡比任何时候都晚,等到黄昏落日的时候打完篮球的何洲渡才姗姗来迟。他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他身上散发的草木香让他身边总是挤满人。
尤其是运动完满头大汗的时候,别人身上都是臭烘烘的汗味,只有何洲渡身上的香越来越浓。
路边的榆树叶片携来薄红探秋,连天的红霞点燃春榆小镇,穿着红色球服的少年抱球奔来。
何洲渡发梢的汗珠落到低领衣襟,悄无声息濡开,球服紧贴胸口,鼻尖沾着小汗珠,冲宋纯羞涩一笑。宋纯没见过何洲渡露出过这种内敛的表情,责怪的话生生咽下去,何洲渡羞怯的告诉她,他喜欢上了一个女孩。
四周寂静了。
何洲渡又说了什么,宋纯听不清了。
如果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世界上的每个人都是别人的光,那何洲渡一定是其中最亮的一束。
宋纯以为何洲渡是属于她的光,原来何洲渡只是短暂的停留在她身边而已。
“……球踢到一半我的球不小心砸到她,她一抬头,我心跳突然就快了。”
何洲渡依旧滔滔不绝,夕阳眼见要落下山头,宋纯生硬打断:“我走了。”
那一天宋纯几乎是落荒而逃,何洲渡跟在她后面追着她。
后来宋纯又想到了那个残阳的黄昏,那似乎是多年下来第一次,何洲渡在后面追她,而不是她在后面追何洲渡。
“你回去吧。”宋纯侧身躲开何洲渡,“我想睡觉。”
何洲渡还是不甘心,宋纯把他往门外推,边推边哽声妥协:“我去还不行吗?”
把何洲渡赶走,宋纯趴在床头将脸埋在被子里闷声抽泣。
何洲渡再也不会是她一个人的了。
眼泪把枕头晕湿,宋纯把自己闷在小小的黑暗空间中,仿佛她的世界只有这小小的一片,旁边的位置被人压下去,有人隔着软和的被子把手掌放在宋纯头上。
宋纯慢慢探头,一双晕染迷雾的杏仁眼露出来,长睫沾水,轻轻喊了声“哥”。
宋元指腹拭净妹妹脸上的泪水,垂眼细细端详片刻,近乎通透的平静:“你和何洲渡发生什么了?”
宋纯视口否认:“和他无关。”
宋纯心里堵着一口气,从小但凡她有异于平常的喜怒哀乐,总有人笃定是因为那个叫何洲渡的人,宋纯竭力想撇清干系,她的骄傲让她羞于承认有人可以轻易的牵动她的喜怒哀乐,何况那个人还是与她一起长大的何洲渡。
何洲渡很好,从小邻里都说何家的那个小孩长得讨人喜欢,将来就是上电视的料,又说他热心肠脾气好,会来事儿,不管男女老少没几个不喜欢他的。
宋纯太了解何洲渡了,以至于就算她认同他所有的优点,满眼看到的依然是他的毛病。
比如他幼稚得会和自己弟弟抢糖,满嘴跑火车,见到漂亮女孩就移不开眼,听谁说哪个人长得帅就非要比个高低,死要面子活受罪......
宋纯对何洲渡的缺点如数家珍,听到别人把自己和这么一个浑身毛病的人放在一起,宋纯总要难堪到脸红,吵嚷着否认直到别人闭嘴。
宋元没有揭穿宋纯,也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宋纯为什么哭,揉一把宋纯乌黑的头顶,问:“陪我看会儿电影?”
宋纯吸了吸鼻子,点头答应。
今天父母去外婆家了,爷爷奶奶不是四处找人唠嗑就是在房间看电视,留下兄妹两个人相处,本来兄妹俩岁数差的比较大凑在一起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聊,何况宋元性格比一般人冷淡些,大学四年又没回家几回,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兄妹俩从走到客厅开始没说一句话。
宋纯坐在沙发一角,怀里抱着方形抱枕,宋元单膝跪地在那里一个人鼓捣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电脑还是宋元高考结束后宋父给他买的,宋元用到现在也没有换,不过他开始参加工作了,估计很快就要换新电脑了,被他的这个“老相好”知道正在闹脾气,死活开不了机,宋纯望着黑屏出神。
“瞧我这记性。”宋元一拍脑门,“忘了给电脑充电。”
宋元问宋纯:“放光盘行吗?”
上一次用光盘还是在宋纯几岁的时候父母给她放动画片,看久了电脑手机,乍一听见“光盘”这个词宋纯颇觉新奇,点头应好。
现在的科技更新换代的速度越来越快,光盘已经差不多被淘汰干净了,宋元在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来回找遍也没找到光盘,宋纯过去和他一起找,兄妹俩人在客厅翻箱倒柜折腾了个够才找到两个光盘。
是一位日本导演的两部爱情电影。
宋纯没听说过这两部电影,宋元笑了笑:“好多年前的电影了。”他把两张光盘推到宋纯跟前,侧头询问,“你想看哪一部?”
哪一部宋纯都觉得和另一部应该没多大区别,宋纯不是一个热衷看电影的人,比起电影她更愿意把时间花在小提琴上。
“就它吧。”宋纯随手指向右边的光盘。
客厅灯光瞬灭,电视机不断闪烁变换的光在客厅跃动,兄妹俩安安静静的坐在一起看电影,角色的日语对话尤为清晰。
宋元没有什么波澜,旁边的宋纯一动不动,宋元起先以为她是睡着了,想把她抱回卧室去,却发现宋纯正在哭,他想女孩子就是爱多愁善感,没多久就反应过来不对劲。
“纯纯?”宋元把手搭在宋纯肩膀上,“你怎么了?”
借着电视机微弱的光,宋元看到宋纯死死咬着下唇不发出哭声,眼泪糊了一脸,仿佛是为了回应宋元的担忧,宋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胸口一阵剧烈起伏。
客厅的灯被宋元按下开关,明晃晃的光下宋纯哭得脸色潮红,嘴唇颤动无法回应宋元,泪水染花映在瞳孔里的影像,年轻貌美的女主角五官像一张被人弄花的水彩模糊不清,中文字幕成了白花花的杂乱符号,宋纯只能混着自己的哭声去听日语。
躺在茶几上的遥控器被宋元攥在手里,他慌张要关掉电影,“该去睡觉了。”
“不要,”宋纯压住宋元手腕,哽声,“看完它。”
不等宋元回答,宋纯越过宋元去关灯,客厅又陷入黑暗,伴随着只有电视在说话的死寂。
电影放完的时候也才十点,宋纯没有再哭,眼神专注而忧伤的盯着电视机,也许是在黑暗中太过敏感,虽然她不哭了,眼眶依旧被电视投射过来的光刺激出水雾。
宋元想起来他们还没有吃完饭,他问:“你饿吗?”
宋纯没有听见宋元的话,脑子里一直回放着男主的镜头。
莫名的,她和男主感同身受,想到男女主的结局和男主失败的暗恋,心脏揪在一起的疼。
一滴泪打在手背上,滚烫如火,宋纯登时就忍不住了,心脏一抽一抽得疼,宋元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胳膊让宋纯靠在自己肩头。
宋元在公安大学待了四年,肩膀被锻炼的结实有力,宋纯如同找到了依靠,额头顶着他的肩膀,眼泪濡透衬衫。
“哥,女主喜欢过男主吗?”
宋纯躺在床上侧身询问。
宋元把宋纯送回卧室,本来已经打算回自己房间,闻言退了回来坐在床沿,他把宋纯贴在脸上的碎发理到脑后,说:“我要是说不知道呢?”
宋纯脸上浮现失落之色,宋元接着说:“不过如果男主能勇敢些,或者说在他们相处的那么多日子里能挑明一些,也许后面一切都变了呢?”
宋纯从床上坐起来:“如果女主不喜欢男主,不管男主那时勇敢多少次不都是相同的结果吗?”
宋元温柔的笑了:“我觉得她喜欢,只是明白的太迟了。”
“有些感情不需要刻意言明,也有些感情需要去说出来,而不是把想说的话藏掖起来等对方明白。”宋元说着宋纯似懂非懂的话。
“归根结底,所有感情都离不开——”宋元戳了戳心口,“好好感受。”
宋纯一直都不清楚自己和何洲渡是处在什么样关系上,他们比朋友亲密,却不如恋人亲昵;他们比亲人默契,却不如家人深切。
今夜宋纯都搞明白了 。
她对何洲渡,是深藏于心羞于开口的情意;
何洲渡对她,是天然风流不掺杂意的纯粹。
就是如此简单,如此残忍。
也许早在朝朝暮暮相处的某一时刻,宋纯就已经明白了这些,在无数个“何洲渡”“宋纯”的呼唤中,那根植于心的,悄然浇水施肥等待萌芽的少女心事被她用“朋友”这层薄膜包裹,直待某一天有人撕裂薄膜,看它破土。
“何洲渡要我周末和他一起去滑冰场。”宋纯的嗓子哭哑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去。”
宋元奇道:“你们不是经常一起出去吗?”
宋纯的心仿佛被人揪了一下,她苦笑一声:“他让我帮他追隔壁班的女生。”
宋元没想到还有这一茬,发愣的功夫宋纯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袖口,眼神满是求助神色,问:“哥,我应该去吗?”
宋元问:“你不想去,是吗?”
宋纯忙不迭地点头,要她在旁边看着何洲渡追求别人,她还要当助攻,不如把她锁在教室里做数学。
何况这次的滑冰场之行她算是借了别人的光才得到的机会,不是专门为她准备的东西,再珍贵她都不稀罕。
“你总不能一直逃避,纯纯,这世上的事不是你想你不想就能左右的。”宋元帮宋纯掖好厚实的被角,“解决难题的最好办法就是直面它。”
“我……我想想。”宋纯没有给出确切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