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心猿意马。
事实上,裴琛并没有好好握过多少人的手,在模糊的孩提记忆中,父亲的手宽大干燥,中指第一个骨节内侧还有一小块薄薄硬硬的茧子,原因是裴鸿祯喜欢用一根派克牌金尖钢笔签字,气派的流线笔身彰显着它非同一般的重量,裴琛曾好奇地将它拿在手中把玩,被父亲发现后无奈地用手轻拍了一下脑袋。
与父亲不同,母亲的手是如水般柔软的,燕南烟的腕上一直戴着象征裴府正夫人的玉镯,当手臂自然垂在身旁时,温润的玉镯会随着她的动作向下滑落,卡在手腕那一小块凸起的骨头上。这时你就会不自觉地看向她的手,看向那涂着粉嫩蔻丹的指尖。
燕南烟的指甲保养地很好,而且比起追赶时髦,她更喜欢赶在时髦面前走,在北城其他夫人们还在后院捣碎了花汁放在布条中包手指时,燕南烟已经用上裴鸿祯专门从南城带回的远洋“蔻丹”牌指甲油,新潮的颜色涂在指甲上显白又漂亮。
她还喜欢逛百货商场,喜欢坐着黄包车去北洋学堂接裴琛放学,再带着裴琛去商行接裴鸿祯回家。圆头高跟鞋嗒嗒嗒地踩在青石路上,另一侧手工千层底的男鞋声音就显得稳重了许多,裴琛穿着北洋学堂发下来的小皮鞋走在二人中间,要抬起两条手臂才能同时握住两个人的手。
三个人手牵着手慢慢走在回家的路上,踩过满地重重叠叠金黄的银杏叶漱漱作响。
后来呢?
裴琛一时竟想不起来,他整个儿被割裂成三个部分,分别是用来回忆和思考的大脑、用来观察世界的眼睛、和随便用来做些什么事的其他躯干,裴琛定定地看着自己握住了沈玉枝的手,以一种全然包裹着的、绝对掌控的姿.势。
区别于西方浅尝辄止的握手礼,区别于那些名字一长串的家伙们暗自使手劲儿要看这位来自东方的同学出丑,区别于沾满沙滩阳光细沙的古铜色皮肤们豪爽大力地一握,沈玉枝的手白皙匀称,他手背上的皮肤细腻地像一块上好温润的和田白玉,连着五指的掌心处却有一小片抹不去的薄茧。
正是这些薄茧给了裴琛一种真实感,宛如此刻的沈玉枝安安静静地呆在裴琛的掌心中。裴琛动了动手指,他甚至能感受到肌肤相贴之处细密的掌纹,裴琛又动了动耳朵,甚至能听到自己内心纹路疯长的声音。
沈玉枝不知这寥寥几秒间面前人竟想了如此之多,他只使了些劲想要将手抽回。而此时裴琛也发现了自己的动作过于唐突,可他明明想要顺着沈玉枝的力度松手,指尖却偏偏不受头脑控制地,用一股更强势的力道握住这只刚刚沐浴过的、凝脂般的手。
直到沈玉枝吃痛地嘶了一声,裴琛这才大梦初醒般慌忙把手松开,被分割的三个部分重新拼合,他看着沈玉枝迅速抽离的指尖,不自在地抬手摸了摸鼻子。这明明是下意识的紧张反应,裴琛的掌心触到鼻尖,立即被自沈玉枝手上沾染至自己指间的香气扑了满鼻。
这样近的距离,裴琛闻到了多年前清甜的荔枝香,他一下子被拽进八年前的暴雨倾盆之夜,冰冷浸透的衬衫,小楼窗边的女孩,吱呀作响的木梯,不合身的旗袍,乌发上的素银簪——一模一样的素银簪。
眼前姣好的侧脸渐渐与珍藏在记忆中的青涩荔枝重叠,夏末的蝉骤然振翅疯叫,日光被聚集的云层遮蔽,天色迅速变暗,风也快速自地上滚起着,席卷着小巧的银杏叶子升空。
耳朵、眼睛、一切的感官被统统遮住,仿若天地间唯有面对面站着的裴琛与沈玉枝二人。
“小荔枝?”
裴琛喃喃的说。
沈玉枝下意识应了一声,这小小的“嗯?”被裴琛迅速捕捉,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从喉中发出的声音宛若叹息:
“果然是你。”
“你还记得我吗?”
裴琛的肩膀缓缓塌下,他还穿着一身挺括的西装,气质却已然天翻地覆,此时的裴琛不是令人谈之色变的裴大少,而是变回了在雨夜中仓惶寒冷的小少年。
他看出沈玉枝眼中的疑惑,沈玉枝仔细端详了一会儿裴琛的脸,最终还是在他的期盼下摇了摇头。
当初的少年抽条长开,还将那双锐利的眸子藏在镜片之后,裴琛抬手摘下细丝眼镜,再次看向沈玉枝的眼睛。
沈玉枝恍然大悟,他说是你啊。
裴琛轻轻嗯了一声,颇有些可怜兮兮的意味,他瓮声瓮气地缩着肩膀,目光却一寸寸地拂过沈玉枝的脸。
终于可以明目张胆看着他了。
风声蝉声渐渐消退,日光重新洒落人间,四周一片静谧着,沈玉枝在等裴琛开口。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裴琛唾弃自己的犹豫,他明明想问,他明明想问....
沈玉枝还真没想过,他只等013发来任务成功的奖励复活后,便能提着自己的小包裹与深宅大院的勾心斗角说再也不见。
“老爷帮我许多,如今为他守完灵后我也该离开了。”他伸手戳戳迷迷糊糊从屋中飞出来的光团013,冲裴琛浅浅地笑了一下:“大少不必担心我带走裴家的东西,是你的终究是你的,别人抢不走。”
沈玉枝本在纠结要不要提醒裴琛关于柳曼凝并不简单的事情,没想到裴琛一反常态,急哄哄地开口:“别走。”
话说出口后他自知莽撞,裴琛舔了舔唇,欲盖弥彰:“裴安很喜欢你。”
柳曼凝一巴掌不仅打醒了裴琏,也令裴琛察觉到自己心中隐匿的感情,他搬出裴安做挡箭牌,实际上想将这句话的人称换成自己。
“我知道,”沈玉枝想到在屋中睡成小猪的裴安,不由得舒展开眉眼。
“可我要有新的人生了。”
“或许我会去南城看看,到时候你带着裴安来,我请你们吃荔枝。”
生竹般的细腰盈盈一握,沈玉枝伸了个懒腰,阳光照在他莹白的脸上竟显得人有些透明,好似下一秒就要在裴琛面前消散。
裴琛莫名心悸,好像现在不做些什么只看着他离开的话,自己将永远、永远也见不到沈玉枝了。
“外界将乱,你可以继续住在裴家,这样我也能时刻护着,若你不喜,我便在府外给你买个院子。”他装作自己只是好心报恩的纯洁模样,裴琛迫切地想要打造一间金屋,将这颗褪去了青涩、尽情散发着甜香的荔枝好好保护在内。
裴琛紧紧盯着沈玉枝的唇,只要里面说出拒绝的话...
又能怎样呢。
不,裴琛绝对不会允许自己被拒绝,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切的声音骤然变得艰涩:
“毕竟...”
“毕竟你肚子里还有着裴家的骨肉。”
沈玉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没想到裴琛这样聪明的一个人也听信了燕如烟的鬼话:“我没怀裴老爷的孩子。”
他摸摸肚子,里面大概是些小桃投喂的牛乳燕窝,还有一大碗裴安不爱吃的香油鸡蛋羹。
裴琛闻言,身形顿时晃了晃,他垂眸看着沈玉枝微鼓的小腹,停顿了半晌才道:“这是我的疏忽。”
“x光有致畸性,我先带你去医院,检查过后无论是谁的孩子,无论你想将孩子打掉或者生下来,我都可以抚养。”
裴琛在说什么?沈玉枝满心满眼地皆是疑惑,这人小时候问一句答一句的还蛮乖,怎地长大了便听不懂人话?
他不欲再开口向听不懂话的裴琛解释什么,沈玉枝干脆向前探身抓住裴琛垂在身侧的手,而后直接将他的掌心按到自己平坦的胸前:
“知道了没,我是男子,根本不可能怀孕。”
裴琛被沈玉枝大胆的动作惊得浑身僵硬,他连张了几次口,不知怎地说出:“你是男子我也能接受。”他的手还贴在沈玉枝胸.上,掌心甚至能感受到细腻布料之下心脏的跳动,热烈鲜活。
“我自己好好儿的,谁偏要你接受了。”沈玉枝哼了一声甩开裴琛的手,他将那对宝石耳坠与花簪妥帖包进洁白的帕子里,裴琛站在一旁耷拉着眼睛,盯住他上下翻飞的手指。
现在的裴琛哪有他刚回裴府时的可怕,别人眼中狠厉的裴家大少在沈玉枝面前变回一无所有只求一颗荔枝施舍的小落汤鸡,简直可怜平和地要命。
小院前响起了脚步与管家同保镖低声交谈的声音,此时裴琛的肩膀便挺起来了,西装外套不再空空荡荡。
管家走进小院,低声向裴琛汇报道:“少爷,之前...”他看了沈玉枝一眼,将消息含糊过去:“正在院外候着呢。”
即将与裴家一别两宽的沈玉枝也没有探究深宅密辛的心思,既然管家避讳,他便自觉转身回避,可裴琛抬臂便将沈玉枝拦在原地。
“无碍,”只听裴琛淡淡道:“就在此处谈吧。”
“是。”管家心下微重,他转身离开,不多时便带着一魁梧的男人走入小院。管家站定后示意男人说话,石契恭恭敬敬地弯腰,低头喊了一声:“大少。”
石契的声音异常粗粝,是沈玉枝从未听过的奇特嗓音。他好奇地自裴琛身后探头去瞧,恰好石契站直了身体,他抬起脸,一道道十字纵横的深刻刀疤撞入沈玉枝恐惧急缩的眼中!
嗡地一声——
沈玉枝登时头皮发麻,眼前纵横的刀疤连着天与地一起飞速旋转,他快要站不稳,脚下如同踩在云端带得全身都晃来晃去,下一秒便要狠狠跌落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饭饭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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