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半日的时间而已,裴府深宅中的玉姨娘摇身一变成了自由的沈姑娘,而裴府的继承人——裴琛裴大少,竟也任由这位姨娘分得未来自己的一半财产走人。
在场的都是北城老狐狸,经验老练的捕食者们相互看看,纷纷将目光望向这名年轻的头狼,心中计较这怎样在这场新旧交替的乱局中咬下一块带血连皮的鲜肉。他们本不想承认自己吃不透这位新一代掌权者的想法,摸不准裴琛是否在下一盘更大的棋局,但就在刚刚,老狐狸只觉得自己对裴琛高高竖起的忌惮才是最好笑的笑话。
将财产拆碎了重组,这可是各位早就用烂了的手段,他们各自嗤笑着裴琛那“稚嫩”的手法。西装革履的商人用力向下撇了撇嘴,还从袖中伸出拇指和食指,用手比划着“八”这个数字:“留了这么多年洋,看来在外面也没学到什么好东西。”
有面生的脸庞听见这人的话,虎口处布满粗茧的手下意识便摸到后腰,不过在下一秒便被裴琛冷冽的眼神定在原地。他缓缓低头,待家仆将混在白事队中作乱之人揪出扭送至警署,这才重新退到厚实四方的墓碑之后。
众人心中的巨石落地,此时的气氛已较之前轻松了不少,唯有柳曼凝面色阴沉地很,千算万算,谁能想到裴鸿祯竟能为沈玉枝做到如此地步。她勉强维持住面上悲伤的表情,看着沉重的棺材终于被安安稳稳地放入墓穴之中。
一铲铲碎土被浇到棺木上撞得四散,不多时便填成一方平地。白事队的人让出位置,最后由裴琛上前,将最后一抔土按在沉睡的棺木之上。
他接过族老手中升着袅袅细烟的线香,认认真真地对着石碑拜了三拜后,再起身轻轻将它们插在鎏金供台上。
一切尘埃落定了....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死心”二字绝不会出现在柳曼凝的字典上,她暗自憋着一口气,跟在裴老夫人身后回到府中,随后便叫裴琏来院中议事。不多时,派去叫人的丫鬟便回禀道:“二少爷临时被大少安排了事情,说是一时走不开。”
“什么事能比现在重要?!”柳曼凝一拍桌子,简直要被这说辞气笑。
“奴婢也不知,”身着青衣的丫鬟上前,轻轻揉着柳曼凝的太阳穴,她见柳曼凝依旧紧皱着眉头,眼珠一转便开口道:“姨娘既然着急见到二少,何不亲自去一趟?”
柳曼凝本就心神不定,自然让丫鬟带路来到裴府后院的花园。今日天阴沉沉地本就喘不过气,再加上心绪又七上八下地折腾了好几回,柳曼凝烦躁地摆了摆手帕,示意丫鬟赶紧去把裴琏叫过来。
“姨娘且在这儿稍等,奴婢这便去请二少。”
“母亲找我可有事?”
裴琏跟在丫鬟身后前来,看向柳曼凝的眼中划过一丝疑惑与意外。这显然与丫鬟口中的话语相悖,裴琏明显并不知道柳曼凝曾要自己去小院之中商议。
然而此时柳曼凝已经无法注意到裴琏的异样,她猛地走上前,一双手死死抓住儿子的手背,力度大到甚至将细长指甲嵌进肉里。裴琏吃痛,她没忍住嘶了一声,却仍乖乖地站在原地,低头听母亲讲话。
“我要你除掉沈玉枝!”柳曼凝瞪大了眼睛,勒令他去杀了沈玉枝:“越快越好,我要她立刻去死!”
在柳曼凝近乎偏执的注视之中,裴琏的手部僵硬地感觉不到疼痛,他连张了几次嘴巴,好不容易才从艰涩的喉咙里挤出来一句话:“我不想再杀人了。”
说完这句话后,裴琏重重地呼了一口气。
“你是不想杀人,还是不想杀沈玉枝?”
柳曼凝紧紧盯住裴琏的双眼,想要从她亲生的儿子的眼睛里找到一个答案。然而裴琏只是沉默着,这场沉默很长,长到柳曼凝缓缓松开了握着裴琏的双手,长到柳曼凝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坐到锦鲤池边的石栏上。
裴琏忙上前去扶,却被柳曼凝狠狠甩开。
“好啊,枉我苦心为你经营那么多年,我儿竟然为了...”,柳曼凝看着面前已经比自己高出两头的裴琏,想到自己是如何在燕如烟的手下将不足月早产的他从襁褓养到现在的艰辛,她简直不敢置信:“竟然为了他父亲的女人而反抗自己的母亲?”
这句话说得极为拗口,可裴琏却开口道:“族老当众宣读了和离书,她现在已经不是父亲的姨娘了.....”
他话还没说完,脸颊被猛然地一巴掌打得偏向一边。尖锐的指甲刮过,在裴琏干净的侧脸划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裴琏!”柳曼凝下意识地想要关心,却硬生生命令自己站在原地。她闭上眼睛不去看那道伤痕,却还是放轻了声音说道:
“你知道你为什么赢不过裴琛吗?”
“当年我在燕南烟怀孕后不惜轻贱自己也要把青楼秘药下到裴鸿祯的茶里,又拼着一条命将你生下来,结果呢?只杀一个莲心就能让我儿做了五年噩梦。”
“那东厢的贱人拿到当年剩下的秘药爬床,我让你亲自去将她解决掉,可我儿是怎么做的呢?”
柳曼凝睁开眼睛,恨铁不成钢道:“我儿竟念在她照顾过自己的份儿上把人放走,还是我用了柳家的力量将她北城外半路截杀,又把人送回东厢伪装成吞金自尽的模样。”
“现在我什么都做好只把刀递到你手中,你却告诉我,她沈玉枝现在已经不是父亲的姨娘了。”
“裴琏,你让我失望至极。”
“三日内,”柳曼凝伸出三根手指:“如果我没听到沈玉枝的死讯,那你也不用再认我这个母亲。”
她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转身,只将垂头不语的裴琏留在原地,裴琏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猛地啐出一口混着血丝的唾液。
这一巴掌打得极狠,隐隐有高肿之势,青衣丫鬟缓步上前,低声将裴琏劝去前院冰敷。待他们的身影全然消失之后,锦鲤池旁的假山处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绿池中的锦鲤们追逐着四处巡游,日光自繁复的叶间氤氤氲氲地照下来,如同洒金。裴琛抚了抚西装端正的袖口,一双长腿自假山后迈出,直直踩在正迅速后缩的一双手上。
“想跑?”
他面无表情地垂眸,看向被捉住后脱力瘫倒在地上的竹心,裴琛淡淡道:
“都听清楚了?”
竹心跪在地上流泪,是她自以为是,以为自己为姐姐报仇将燕如烟玩弄在股掌中,没想到自己竟是被柳曼凝骗得这样惨,她惶然挣开按住自己的仆人,连滚带爬地膝行至裴琛腿边,止不住地砰砰磕头。
“竹心知错,竹心知错,“,她一边哭一边磕头:“是竹心一时鬼迷心窍哄骗了姨娘,此事与姨娘无关,求大少放了姨娘吧。”
她口中的姨娘自然是燕如烟,大丫鬟精致的发髻在接连大力的叩首下变得散乱,竹心的额间渐渐染上猩红血迹。然而裴琛的面容冷硬,一半藏在假山浓灰的阴影中,另一半边照在阳光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此时跪在自己脚边连声求饶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什么可有可无、丢掉打碎也不会引起他丝毫情绪波动的便宜物件儿。
裴琛眸中墨如深渊,他的上半张脸分明没动,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令竹心浑身僵硬的笑意。
“好一名‘忠仆’,”裴琛的声音冷下来,令人不寒而栗:“你既为燕如烟求情,便去阴曹地府陪她吧。”
“来世再做一对好主仆。”
竹心闻言如坠冰窟,她仓皇着摇头还想说些什么,或许是能帮少爷除掉柳姨娘的鬼话。可惜裴琛只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他只消抬了抬手,便有管家领着几名下属捂住竹心的嘴将人带下去,挣扎之间,一枚细小花簪自竹心袖口甩落绿池之中,惊得锦鲤四散。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把这枚被好奇锦鲤团团围住的花簪捞出,将其与掌心中的另一枚花簪凑成一对儿。锦鲤们慢吞吞地游上前,看着这陌生又眼熟的男人抬脚走向裴安的小院。
沈玉枝正半靠在床头抱着裴安哄睡,小孩子闹觉的时间总是奇奇怪怪。听丫鬟说小少爷醒得晚些,还被闯入卧房中四处搜查的仆人了一跳,沈玉枝哭笑不得,他拍了拍即使在睡梦中依旧抱着自己不放手的裴安,口中轻轻哼着惟愿地久天长的唱词。
他刚刚才沐浴过,此时满头乌发上只簪了根素银簪子,柔滑的发丝垂落侧颊,端的是一副岁月静好的美人卷。
裴琛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他,空中有银杏树叶飘落,时间流转,这一幕与经年之前的某时某刻重合,眉目温柔的女人轻轻摇晃着怀中的孩子哄睡,而她的丈夫,也站在裴琛此时所站的同一位置,静静地看着他们。
还是013率先发现了裴琛的存在,荧绿光团窝在香香滑滑的枕头旁边,转身便看见裴琛站在小院中出神。
沈玉枝闻言,抬手护着裴安的小脑袋把人放到软软的被窝里,这才轻手轻脚走出去。裴琛看着沈玉枝迈出房门,在回身在关上屋门之前,还向内探头看了一眼在床上安睡的小裴安。
“有什么事吗?”
沈玉枝走到裴安面前,见他怔怔地盯着自己,便伸手在裴安眼前晃了晃。
裴琛猛然回神,这才发觉自己竟一直看着沈玉枝的动作,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将自己的目光从沈玉枝身上移开。他摊开自进了小院后便一直紧紧握住的手,掌心赫然是那“失窃”了的耳坠花簪。
“多谢大少。”
沈玉枝抬手去拿,纤长手指蜻蜓点水般碰到了裴琛热烫的掌心,微凉的触感令裴琛下意识收手握住。
沈玉枝的骨架比寻常男人的要小一些,所以穿起旗袍来毫无违和感,明明两人身高相仿,可他的手偏比裴琛的手小了整整一个指节,只消轻轻一握,便能将整只素白的手全部包在掌中。
作者有话要说:饭饭来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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