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
笼子,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注1】
正后方是谁呢?正后方是谁呢?是割断气管的中年男人?是掉进湖里的年轻女孩?还是半身不遂的老人家?是火是血?是爆炸和刀枪?
不不不,都不是,他在玩游戏呢,左边的是绪子,脸颊上有点点雀斑;右边的是翔太,说话大舌头;前面的是拓真,笑起来有酒窝。
他们手拉手转起来,转起来,把他团团围住,他们在问:
「后の正面谁れ」
“喂,为什么来这里?”这个人的声音冷冷的,说话又快又平。
像个机器,他想。
——嗯,为什么来呢?因为答应了老师啊,要笑,要好好和人相处,要融入世界,要远离过去,要……成为【正常人】。
“啊咧啊咧,不够哦,”这个人听起来好像有点无奈,“学习、社交、互助、笑,这些根本不够哦,你的心是冷的,靠这些捂不热。”
为什么?其他人的生活不就是学习、社交、互助、笑吗,为什么他不行?还缺了什么?
“还缺了很多很多,曾在原野上奔驰的野犬不会甘于在泥潭中打滚,你与世界的【连结】不在和平里。”
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不能当面对峙,他还在玩游戏呢,得遵守规则,【鬼】不能睁开眼睛。
告诉他吧,告诉他吧,到底怎样才能成为正常人,他与世界的连结到底在哪里,作为回报,他可以带他去附近新开的甜品店,老师说那里的咖啡果冻特别好吃。
“正常人是不会教别人怎么成为正常人的,”这人嘟嘟囔囔,“但看在同学一场的份上,可以给你接近【那边】的权力,直到你找到与世界的连结。”
好吧,他会去找的,他会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正常人,成为老师所期望的。
“清水!你要输啦!”声音纠缠在口腔里,是翔太。
“哈哈哈哈哈哈哈,清水,快说吧,谁在后面?”一连串笑声,是拓真。
“没关系,清水,随便猜一个就好了。”软软糯糯的,是绪子。
笼子,笼子
笼中的鸟儿啊
何时何时出来呢
在黎明的晚上
鹤与龟滑倒了
【正后方是谁呢】
童谣重复一遍又一遍,翔太、拓真、绪子,他们的声音来自四面八方,但不是后面,后面不是他们,后面是——
“别忘了你答应过的咖啡果冻,我要最大的。”
*
清水善从梦中醒来,听见窗外风雨交加。
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金属造成的疼痛还穿凿在□□中,清水善摸上额头,那里平整无痕,根本没有丝毫伤痕。
那颗子弹明明正中眉心。
下床环顾四周,他并不在医院或者出租屋,这是一处陌生的居所,传统的和风建筑,除了他躺着的榻榻米,目之所及处了衣架,就只有一处低矮的油灯。
衣架上搭着一件深蓝色的羽织,门口则放着一双木屐,好像专门为清水善准备的似的,他于是披上羽织,又趿上木屐,开户而出。
门一打开,风雨便越过屋檐飘进室内,冷冷得扑了清水一脸,丝丝缕缕。
算算日子,确实到了入梅的日子,前几日的好阳光,虚幻得恍如隔世。
这座宅院似乎很大,清水善并不知道走到哪里才能碰上人,心中也没有确切的目标,四周静悄悄的,沿着门廊一路向前,耳边除了风声便是雨声,自然,还有木屐清脆的踢踏声。
终于走到了门廊的尽头,撇去遮挡的屋檐后,一处庭院出现在面前,白沙做底,巨石矗立,无花无叶,只点缀了些许青苔小草,角落里还有几块形状各异的小石头,远望过去,在雨帘中若隐若现。
庭院的另一头又是一处连廊,起始处的石灯笼里点着油灯,明明是昏黄的暖色调,却让清水善想起招魂的旗幡。他这才想到虽然这个静谧的大宅院哪儿哪儿都不见人影,但是到处都有光,他醒来的地方点着扑闪扑闪的烛台,连廊的屋檐下也是几步一盏油灯,只是这座石灯笼的体积庞大,才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冒雨穿过庭院,又穿过新出现的门廊,终于走无可走,视线尽头一间房间虚掩着门,清水善从门缝往里看去,觉得里面好像有人,那人背对着大门,趴在桌面上,头枕着肘窝,像在睡觉。
轻叩门扉三声,无人应答,清水善在原地顿了顿,还是决定推门而入。
“您好,请问您是这儿的主人吗?”
声音不大,是一个能叫醒别人却不被讨厌的分贝大小,可那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醒来的意思。
清水善踌躇了,没有立刻再发声。
要不……还是等他睡醒吧。
清水善抱着等待的心思观察起周围来,这个房间不大,一眼便可看尽,和这处宅院的基调一样,室内陈设古朴厚重,两面墙上都有推拉的厨门,里面或许放了被褥或者其他小物件,角落里有一个立式的衣架,上面挂着一件黑色的羽织,胸口用金丝袖着精致的图案,干净整洁,一尘不染。
桌面上有一支钢笔,笔帽遗失了,孤零零地滚到角落里,笔筒里丢失笔帽的钢笔还有好几支,直愣愣地、尖锐地刺向天花板。
经验告诉清水善,钢笔没有笔帽的话墨水会很快干涸在内胆和笔尖里,纤维凝结纠缠,很容易报废,怎么清洗都没用,这一随性甚至有些小邋遢的角落简直与整个宅院格格不入。
主人的形象于是在清水善的脑海中抽象起来。
等待的过程漫长,清水善最终看无可看,只能站在衣架前研究起那件漂亮的羽织。
这是一件纯黑色的外衣,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清水善可以想象制作这件羽织的裁缝绞尽脑汁想为它添上浓墨重彩的图案,却折服于它贵气天成的模样,于是更多的技巧都耗在裁剪上,一褶一线极尽完美。
唯一的装饰是羽织胸前的家纹,金线密缝,形状规整,仙鹤居正中,做展翅翱翔状,二十二瓣菊轮圈住仙鹤,绕翅膀一周,成一个正圆,清水善不通此道,但总觉得这个图案在哪里见过。
视野突然亮了一瞬,随之轰隆声从天际烈烈而来,连绵不休,震耳欲聋,期间夹着闪电,将室内照得煊亮,有一瞬闪电正好斜照在羽织上,仙鹤仿佛活了过来,振翅欲飞。
雷声过后,周遭又安静下来,连之前不可忽视的风雨声也显得微乎其微了。
清水善忽然觉得这份安静极度违和,他转过身,明明陈设还是这般陈设,没有丁点挪动,就连主人睡觉的姿势都分毫未变。
——不!不对!谁能在惊雷中睡得安如泰山!
这个念头一起,窗户猛得洞开,风雨呼啦呼啦涌进来,将羽织吹得翻飞,清水善立刻跑去关窗,身体不小心擦到了熟睡的主人,短暂的冰冷触感从肌肤相亲处一路上传,大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判断,那人便从椅子上倒了下去。
后脑磕在地板上,露出清晰的,没有遮挡的正脸。
清水善短吸一口气,纳在胸中,没有立刻吐出。
是他!
僵硬的、冰冷的、青灰的,曾毫不犹豫给他致命一击的少年的脸庞!
*
清水善猛得坐起,长吸一口冷气,像溺水之人求得了最后一口新鲜空气。
他坐在榻榻米上,室内点着一盏油灯,窗外风雨如晦。
还在做梦吗?清水善在心中再三确认了自己的处境,他盯着唯一的光源,油灯的微芒在不知何处涌入的气流中恍恍惚惚,像只走到生命尽头的萤火虫。
他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传说人死后魂归幽冥,能在黄泉畔看到此生的重要影像,更概括一点的说法,大概是“走马灯”。
清水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思考没有得到结果,他只能借助最原始的辨别方法。
于是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将胳膊放到嘴边,试探着一口咬住。
“嘶——”他痛地皱起眉,却稍稍松了口气。
清水善放下手臂,掀开被褥,从榻榻米上站起来,失去被褥庇佑后被冷风一浸,打了个哆嗦。
他粗粗扫了一圈,室内门窗紧闭,也不知风从何而来。他被寒意驱使着走到了角落的衣架旁,伸手取下挂在上面的羽织,和衣披上,拢起衣襟的手一顿,这个动作似曾相识。
风雨,油灯,羽织,这里的门廊尽头难道也有一间卧房,卧房里也有一位死去多时的少年?
那张面孔不由自主在他面前闪现,清水善两三步到了门前,哗啦推门——
【小心。】急促但冷静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清水善分明看到自己离与人相撞只差0.01厘米,但是最后那点阻力却始终没有到来,仿佛一声“小心”之后他们之间的距离就从肉眼几乎不可见的0.01厘米变成了深不见底的海沟。
【你怎么知道我在0.01秒之内在0.01厘米之间放入了0.01个马里亚纳大海沟?】这个语速飞快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明全部是合情合理的词语,但是排列组合之后的句子却令人迷惑。但是这个遣词造句的方式,好熟悉......
清水善抬起头,果不其然,一头粉发和两个天线揪揪毫无违和感地出现在眼前。
所以最开始的那个梦,做得不算空穴来风?
“晚上好,齐木同学。”虽然心中还有满肚子疑问,但是老同学见面应该以问好作为开场白,尤其是他和齐木楠雄许久未见。
【早上好,】齐木同学执拗地纠正了清水善在时间上的错误感知,【14小时53分28秒之前我们见过,虽然是单方面的。】
清水善点点头,看起来是齐木同学救了他。这个14小时53分28秒应该就是他被枪杀至今的时间。
“我猜你不想以撞击的方式拥抱我,而且毕业典礼那天我们约定过要去马里亚纳大海沟钓狮子鱼。”这是在回答最开始的问题。
这是他们之间最舒适的相处方式,逮到哪个话题聊哪个,七零八落也没关系,反正最终都能把该说的话说完。
也只有在清水善面前,齐木楠雄才能稍稍松懈超能力者身份被发现的警惕心,毕竟两个诡谲的脑回路碰到一起就能起到负负得正的传奇效果耶。
至于为什么约定了要去大海沟钓狮子鱼就要在相见时加上这个元素,谁在乎呢,同学情趣罢了。
【很遗憾我们还不能立刻启程。】粉毛青年岔开拇指和食指,抵住上颌,【还有3小时14分08秒你的合同就会超出有效签字时间——你的身体素质好像不如以前,要去“那里”的话必须加强锻炼。】
【但是我帮你带过来了,所以不算晚。】
齐木楠雄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张纸,摆到清水善面前,后者看了,竟然是那份横滨市立附属病院发来的邀请函,以及一份已经打印好的入职合同。
【去横滨的话,总得有个工作吧,这个正好,现在在合同上签字我可以帮你在0.1秒之内送到横滨市立附属病院院长的办公桌上,不收邮费。】
清水善看着老同学将自己的来去安排得明明白白,反倒沉默了。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遗嘱上签字,回收舅舅的“产业”,顺便......做一些其他事情......但是很显然,篡位者并不打算和平交付,如果没有齐木楠雄,自己大概会在东京湾被浇成水泥柱?
横滨真的非去不可吗?
【非去不可哦。】这几个字听起来不像齐木楠雄的回答,倒像对方剖开自己的心单拎出来的独白,【你与世界的“连结”不在和平里。】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齐木楠雄给他的提示。
好吧,横滨非去不可,可是这份入职合同,他并不打算接受。
人是社会动物,需要通过劳动或者生产资料来换取生存物资,为了融入正常社会,他需要一份工作,但是他去横滨,并不是为了“融入社会”。
这份工作对他不是助力,反而是种阻碍。
“呐,齐木,这座宅邸里,真的有一个死在书桌上的少年吗?”清水善摸摸羽织上的家纹,展翅的白鹤栩栩如生。
【现在没有,以前曾有。】
【森严肃穆的大家族容不下一个早慧孤独的少年,他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清新爽朗地吞服安眠药自杀了。】【注2】
“这样。”闻言,清水善轻轻叹了口气。
跳楼也是,服药也是......在未知的世界中,他究竟几次轻易放弃了自己的生命......明明有些人,拼尽全力也想好好活着啊......
沉默的黑发青年走出房门,举目四望,门廊蜿蜒,和梦中一般无二,只是屋檐下的油灯蛛网尘埃,雨丝成幕,院中荒草丛生,整座宅邸像个巨大的、静谧的坟墓。
“齐木,送我回去吧,麻烦了。”
【注1】:日本童谣,使用场景类似我们的丢手绢。
【注2】:参考了现实中太宰治(津岛修治)的家族背景,津岛家家纹为鹤丸。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3-07-11 00:13:21~2023-07-13 20:21: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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