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苏府中,苏阊宁正面色凝重,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几次三番试探,都叫燕张二人或委婉或强硬地挡了回来,族中带出的死士也赔进去大半,生死未卜。倘若死了也就罢了,他们身上绝搜不出与他有关的东西。可若是被活捉了……
那些死士全都识字,喉咙虽废了,手可还长得好好的。说是死士,面对生死,谁知道呢?
苏阊宁心中焦虑万分,盘踞多时,愈燃愈盛。想到张车前今日有意无意似敲打他的话,苏阊宁终于觉得不能再等。他喝退守门的小厮,看着他们全部离开,亲手锁上院门,又沿着围墙巡了几圈,确保没有任何人遗留在院子里。
回到屋里,他吹灭烛火,在黑暗中静静等候片刻,向屋顶低声叫道:“零壹。”
随即一个身材瘦小的黑衣人无声地落在他的面前,他浑身上下被黑布罩住,唯一露出的眼睛也始终眯缝着望向地面。夜是最好的掩饰,确保他们的交谈不被任何人发现。
苏阊宁俯身,用极低的声音与极快的语速在他耳边说道:“告诉三公子,这头因北下的商人耽搁了,货要迟半年,问他是否着急,有劳。”
话音刚落,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呆坐半晌,苏阊宁渐渐缓过神来,动了动身子,方察觉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犹如一条条水蚯蚓在背上爬。他心里的烦躁不是一星半点,却也不得不按捺着性子不去点灯。摸索着爬到榻边,把湿衣服脱在一边,拧开机关就迫不及待钻了进去。
这条暗道极为狭窄,连他自己也只能勉强通过。
爬了一阵,机关门开,豁然开朗。这是一间极大的暗室,比上头的书房还大些,被一张巨型珍珠榻占满。四角尽头点着无油自燃的犀角灯,榻上堆满了他从各处搜刮的宝贝字画、金银玛瑙、玉石香料,不一而足。
他把一大把镶宝石的鼻烟,盖着画圣真迹,枕着冰凉的玉狮子,终于如找到主心骨般安然睡去了。
他睡熟后不久,正是万籁俱静时。院内墙边一棵高大青松里,飞出一只灰颈绿羽的鸟。它口中衔着纸环流星似地划过在夜空,霎那便融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它飞出的地方掩着层层枝叶,一个纤细的身影躲在后头伸懒腰。
他选的位置极佳,又时时跟随风向晃动身形,举手投足完全融入树影,任你如何仔细看也发现不了。
“啧啧,蹲了这么久,可算有动作了。”
42、
这头诸事迭起,紧张万分。然而那头的方叔益却在溪边发出第一百零一次哀叹:“好——无——聊——啊——”
那条大黑蟒就像认准了他,从山里出来后,上哪都跟着他,好似初生的雏鸟总黏着母亲一般。为了不暴露大黑蟒,他被勒令没有收到命令就不准踏出这片深林。
起初他开心得很,到处撒野。但日子久了,终究无趣平淡,单看大黑蟒身上被洗刷得光洁如新生的蛇鳞,就知他如今有多闲。
但无事可做也是好的,他苦中作乐地想,起码他用这些时间将剑法又练上了一层,没准可以在张莫手下多走过五十招。
方叔益倒在大石头上望着天,大黑蟒见了,有样学样,用身子盘住石头,脑袋则挤在他手边,权作相伴之意。
方叔益任它搭在旁,心生出相依为命的感觉来。今夜无月,银霄上星河纵横,明明暗暗。他嘴里喃喃念叨:“不知阿莫在做什么?大人在做什么?”
大黑蟒不大明白,在他手上蹭了蹭,想要挠痒痒。
方叔益伸手朝它的下颌抓了几把,暗自嘀咕:“这么久了,信也不飞个来,也不晓得外头怎么样了。唉,再这么下去,我都快成野人了,早知道多带几套衣物来。”
大黑蟒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好让他挠另一边。
方叔益忽然想到了什么,顿时坐起:“定是又梦见自己娶媳妇了,乐得顾不上给我写信!好啊,等我回去非得给他问个水落石出!”而后自己呸呸两声,“不,不,他答应了我,只要我没娶媳妇,他也不能娶,我真是瞎操心。”
惬意躺回去没多久,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大叫一声:“不对!他娶不了媳妇,才会在梦里相见啊!真是大意了!”
这时,身后幽幽传来一句:“谁娶媳妇了?”
43、
方叔益一个哆嗦,木着脑袋回头,果然看见张莫那张紧绷的脸,手上还提着包袱和食盒。他登时又惊又喜,一跃而起:“哎呀,你可算来了!我闲来无事,我这,写戏,写戏呢!”
张莫面无表情:“写戏?纸呢?笔呢?”
方叔益眼珠子一转,讨好道:“纸笔就那些,得省着用,万一出事,送不出消息可怎么办!我是在脑子里写,这,这叫打腹稿,文化人知道不!哎呀,你也别板着脸,快赶上大人了!”
张莫无可奈何,掏出信纸,简洁道:“大人的信。”
方叔益迫不及待地拆开,看了两句,整个人都萎靡了:“什么,我还要在这再呆一月?”想想不对头,“我这么久不在你们身边,恐被人发现端倪。”
张莫道:“无妨,神工擅乔装,这些日子都是他扮的你,连我都看不出来是假的,更不用说别人。”
就我啥用没有呗!躲在树林里给大黑当奶娘!方叔益作势就要撒泼。
张莫哪里不知他的性子,提前把他按住了:“往下看,有任务。”
方叔益听得眼睛一亮,抓起信纸一目十行:“哦?哦……啊!原来如此,大人有几分把握?”
张莫淡淡一笑:“事在人为。”
方叔益满血复活,从地上爬起来拍灰:“总算有事干了,你不知道,这些天都快给我窝长霉了!特别是你,信也没有,东西也没有,小黑好歹还知道叼蘑菇送给我呢。我告诉你,你再不来,我就得效仿古人结绳记事了!”
我这不是来了吗——张莫抿抿嘴,没说出口。他放下食盒与包袱,低声道:“包袱里有两套衣服。我该走了。”
方叔益哪能容他昙花一现,扯着拽着不让走:“里面是不是有烧鸭和火腿?你得帮我,我不会剔。”
两人僵持半晌,张莫叹口气,动动手指,使个巧劲从方叔益的禁锢里钻了出来,转身走到方才一人一蛇躺过的石头边坐下,然后看向方叔益。
“还不过来?”
44、
方叔益爱吃烧鸭,这是全营的人都知道的事。
方叔益其实不会自己吃烧鸭,这是只有他和张莫知道的事。
多年前,他们跟着张车前打了一个大胜仗,行至临安,百姓自发出城十里相迎,献上衣食无数。张车前见难以推辞,便在补给百姓足量的银钱后,下令犒赏三军。
方叔益打小在军中,只听人说烧鸭好吃,真拿到手里,却不知从何下嘴。
张莫来寻他时,恰见他独自躲在树下,抱着脑袋大的烧鸭拼命地嗅,一张小脸油蹭蹭的,鸭背上散落着牙印,却因啃在鸭肋上,肉并没有吃到多少。
张莫不做声,返身去洗净了手,又拿了只大盘子回来。他在方叔益崇拜而又渴望的眼神中利落地把烧鸭拆开,翅、腿、脖,以及剩下厚厚的鸭腹,一件件整齐排列在盘子里。
方叔益犹豫着抓起一个腿,递到他手里。
张莫心里一暖,拦住了:“我也有,你吃吧。”
方叔益眼巴巴的:“不是,这也太大了,比我嘴还大,能再小点吗?”
张莫:“……”
他只好细细把鸭骨头全剔出来,鸭肉也撕成小块。
方叔益吃了他处理的烧鸭,赞不绝口。之后再看见那些大老爷们狂野的徒手吃法,满地吐骨头,一脸嫌弃:“还是我家阿莫文雅。”
45、
后来,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每当方叔益想吃烧鸭,就想方设法地暗示张莫。
“阿莫,你看天边那朵云,像不像你帮我剔过的烧鸭?”
“阿莫,昨晚我做了一夜的梦,总梦见一长毛爱嘎嘎叫的水生动物往我盘子里游。”
如果张莫懂装不懂,或是不理睬他,方叔益便只好祭出杀手锏:“阿莫,我今天食欲不振,军医说了,必须吃一只烧鸭才能痊愈。”
张莫只好认命地去买烧鸭。但是他小小地惩罚了一下方叔益,每次都对老板说是给自家娘子买的。
……
“你笑什么?”张莫问。
方叔益揉揉脸,却还是按捺不住笑意:“没什么,想到一些有趣的事。”
张莫用随身的匕首切下一只鸭腿,往大黑蟒的方向递了递:“可以?”
方叔益挥挥手:“大胆喂,它什么都吃。”
张莫切下第二只鸭腿,递给方叔益:“细嚼慢咽,否则见瘦。”
方叔益趁机谈条件:“就是嘛,你们在城里大荤大嚼,我在这里喝风吸露,往后你要多带烧鸭来看我才是。”
张莫却道:“下回来,不一定是我了。”
方叔益扁着嘴把耳朵一捂:“什么啊,听不见!”
张莫有些好笑,拉下他的手:“莫闹腾,我也有任务。待舒州事平了,我再带你吃烧鸭。”
“不是你的话,烧鸭也不好吃了啊!”方叔益郁闷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知道他在任务的事情上必然不会依着自己,才不甘不愿地答应了:“那,那你不准食言。”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好。大家注意安全,出门三件套戴好,回家及时清理病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