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约莫丑时二刻,远处传来几声尖锐绵长的哨响,燕一真翻身想起来,被张车前按住了:“是阿莫回来了,我去就行。”
马蹄声渐近。燕一真揉揉脸,硬是逼着自己清醒:“张爷说好了要与我寸步不离。”
张车前一想,自己的确说过这话,也不再勉强,打开一件斗篷严严实实给他围好了,一起下了车前去查看。
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五花大绑的人,皆是瘦骨嶙峋,寒冬腊月,他们衣衫单薄,挤成一团,惊恐地望着两人,嘴张得老大,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怎么回事?”
“回大人,是他们带的毒烟,没算好风向,把自己人毒倒了。最快要三天后才能说话。”张莫道。他下了马,从人群中揪出一个被绑得格外臃肿的大汉推到面前:“大人,燕大人,这是马山寨的三大王。今晚就是他带人下山打劫的,二十一人全部抓获在此。我已命人送口信给方将军了。”
那大汉被堵着嘴,一路挣扎,但越挣扎绳索捆得越紧,只能凶狠地瞪着前方,小喽啰畏畏缩缩,低头转身不敢看他。
“可有伤亡?”
“无人伤亡。其余人我都派去接应方将军了。”
“很好。”张车前蹲下身,挑了一个脸色最差的喽啰号脉。张莫则站到一边,面无表情等待下一个指令。
他这一年又长高了不少,一身冰冷铠甲结满了霜,一动簌簌响,落在地上点点白光,须臾便化去。月色下,他好似沉默的战神一般。
燕一真小声道:“阿莫长大了。”张车前闻言,抬头看了张莫一眼,又去检查下一个俘虏:“有些人生来就是当将军的。军中他的话最少,但那些小崽子们最肯听他的指挥。”
17、
一圈看下来,张车前冷笑道:“还当马山寨里都是劫恶济贫的绿林好汉,没想到也是欺软怕硬的主。三大王,您这一身肥膘要平分给他们,恐怕还有多。怎么回事,你们江湖人不是最讲义气的吗?”
那些小喽啰们都呆住了,难以置信地望着张车前。而那个三大王径自不耐烦地乱动着,就跟没听到一样。
张车前示意把他嘴里的布拿开,甫一取下,三大王就狠狠一口唾沫啐在士兵脸上:“呸你个狗喇胚子,装什么正人君子,谁强谁就有肉吃,用你教训我!他娘的,还敢拿抹布塞老子,怕是你没被人塞过蹄子痒!老子这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不长眼的东西!”
张莫的眼神立刻就变了,正欲动手,被张车前摆手阻止。他轻笑一声,从地上捡起几颗小石子,“三大王嘴巴真是利索,平日练得不少罢?”
三大王的爆脾气一点就炸:“他奶奶的你个王八羔子拐着弯抹了角子骂你爷爷是兔儿爷呢嘿!你他娘的才用嘴巴伺候男人!”话音未落,一粒石子儿凌空射来,将他的门牙齐根敲断,连牙带血全掉进喉咙里。他登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脖子不断往下抻,试图把石头和牙咳出去。
张车前抛了抛手里剩下的石子儿:“接着说啊,嘴皮子不是很溜吗?”
三大王捂着腮帮子恶狠狠地喘气,不吱声。鲜血从他的指缝流下来,衬着他那张黑风煞恶的脸格外晦气。
张车前冷冷一笑:“我伺候我的人,堂堂正正。就不知道你伺候的都是什么些东西?哼,来人,让他在马车后面清醒清醒。其他人全部押走,迅速出山。”
“是!”
18、
燕一真上了马车,左思右想觉得不妥,“马老三许久未归,山上的人定会起疑。你有把握他们能一举擒住贼首?毕竟不是打仗,咱们带的也不过百人……”
张车前摆手,示意他一起听。三大王被系在车辕上,拖了两三米,马车跑,他也得跟着跑。一开始还憋着气不吭声,被拖着跑了一段,大概是累狠了,终于狂躁起来,又是一连串带粗话的咒骂声,骂一阵哎哟叫唤一阵,越叫越来劲,总之是想搅得他们不得安宁。
张车前冷笑一声,说道:“连这样的货色都看不住,他们白在军营里呆了。你也无需太过担心,只是个试探,这个寨子不简单。我怀疑,当年他们是否给了司谏什么天大的好处,才让他把这等人命关天的大事瞒了下来,连着这么多年不管不问。”
走到一处,山路凹凸不平,燕一真正闭目凝思,马车猛地一颠,他吓了一跳,险些跌下地。张车前及时大手捞住了,一边探出头去叫车夫暂缓些走。这时,燕一真忽然抓紧他的手:“我想起来了!”
“什么?”
燕一真额头全是冷汗:“舒州府令定不是什么好人,他叫苏阊宁,是朝中礼部侍郎的族弟!”
张车前不明所以:“若我没记错,原先的礼部侍郎姓余,不姓苏,犯了事关在天牢里,新的礼部侍郎还没任命呢。”
燕一真急道:“就是他!他母亲就是余家的小女儿,嫁了姓苏的人家。”
他如此激动,弄得张车前也茫然,握住他的手:“莫怕,你想到了什么?慢慢说与我听。”
燕一真两手冰冷:“他,他是太子亲信……”
19、
“你怎知道?”此话一出,张车前立刻变了脸色。
当初,太子篡位的意图暴露,亲近党羽被连根拔起,牵连众多,致使朝中无人,他们才不得不答应皇帝的要求,擢拔百名文才、培养二十武将之后才能退隐。
如此严苛的筛查之下,竟还会有漏网之鱼?
“是我偷听到的……他们以为我昏迷着,交谈间便无所顾忌,说将有一批新训成的军队要从舒州调来,太子准备把他们一分为十,藏到十座大山里,还夸苏府令做事麻利。”燕一真想起那个场景仍然心有余悸,“那时日日拷问,整个人都不清醒,什么也不知道。你刚才一说,我不知怎么又记了起来。”
张车前听得心抽疼,解开前襟,拉过他的手塞进怀中:“过去了,都过去了。此事我会好好调查,到了舒州,你若不想见他,只管称病不出,我来应付。”
燕一真蜷着拳,指背蓦然触到一片温暖的坚实,讷讷就想往回缩:“别,手凉,当心冰着你。”
张车前用力把他的手按在心口上:“我身上热得慌,正需要你替我冰一冰。”
手上暖融融的实在舒服,燕一真也就不再反抗。
半晌,他彻底缓过来,见他俩在马车中这副不端不正的样子,这才觉得难为情:“无事了,放开罢,会有人来……方才我还以为你会捂住嘴不让我说下去。”
张车前由着他给自己系上衣带,恨恨道:“你当我不想?”
“那怎么……?”
张车前故意作出一脸郁闷:“不说出来,这道坎就过不去,我还不知道你吗?定会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想个十天八天,也就病倒了。倒不如让你说出来,叫这异地的风吹散了,才不会再怕。”
燕一真笑起来,这回是真心实意开心的笑了:“有张爷在,我自然不会怕。”
张车前惊讶之极,像突然不认识燕一真了似的:“今日怎的开窍了,肯说好听的哄我?”
燕一真脸一热,“我并没说什么。”掀起帘子跑到外头去坐了。片刻,又探进脑袋:“多谢张爷赠冠。”没等张车前回应,急急忙忙缩回去了。
张车前无言,在车厢里闷笑回味了好一阵才控制住自己,把笑意揉散了。
20、
马车行过一段崎岖小路,路面渐平缓。张车前取出纸笔,开始梳理目前的线索。
第一,舒州司谏多年前助纣为虐,袒护马山寨,致使山下村民流离失所,甚至遭遇毒手。
第二,舒州府令苏阊宁是前太子的人,但却在清查中逃过一劫,宝座安稳。
第三,舒州与庐州相邻,政绩相去甚远,府令无能却多年未被参奏贬谪。
如此看来,这舒州府中恐怕还有不少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官官相护,才有今日这样的局面。自己在明,对方在暗,若是露了破绽……
他思索再三,忽而想起一个人来,立刻撕下半张纸,刷刷几句话便将事情说完。一看后面还有空位,又提笔续上“急急急急急……”一直到填满才罢手,吹吹干,细折成条又卷在铁环里锁好,命人抱来信鸽,亲手将信纸系牢在它脚上。
信鸽个头不大,白羽灰条,温顺地蹲在燕一真胳膊上。燕一真伸手去抚它的背,反被它扭过小脑袋蹭了掌心。他感受着掌中柔软的触感,语气不自觉也放轻缓:“你要找洪野帮忙?”
张车前笑道:“正是。”
看管信鸽的人取来装着食物的小囊,绑在信鸽脖子上。张车前给它捋顺了毛,扬手放飞了。看信鸽扑棱棱消失在夜空,张车前才道:“他那帮兄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留在小地方太屈才,有些事咱们不便直接出面,就让他们去一展手脚岂不好?让孩子们见些新鲜东西,高兴高兴。”
燕一真一针见血:“你就是想有人来帮你带孩子,自己好得闲……”说到这猛然住口。张车前哈哈大笑:“看透不说破,难道燕大侠也是小孩子?”燕大侠义正言辞:“在下自然不是。”张车前不依不饶:“那你高不高兴?”
燕大侠眼睛一瞪:“有人帮忙,自然高兴。”张车前顺势点头:“虽然不算坦诚,总算说了真话。”也不用人赶,一说完马上自觉跳下车,老老实实骑马去了,闹得燕一真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大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