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落地，程夏攥得发白的指节松开又捏紧，给A4纸带去褶皱。

内心充盈着仿若劫后余生的欢喜，程夏竭力不动声色，状若无意地问，“老师，我们班是不是还有同学没有来报道？有些人好像一次都没有遇见过。”

一心看着电脑的中年人没有多想，“你说傅斯睿吧？她家里出了点事，跟系里报备了会晚点到。”

她不是她一个人的臆想、荒诞的梦境、自导自演的独角戏，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猝不及防在别人的口中听到傅斯睿的名字，程夏按捺住翻滚的情绪，含糊地应了声，“哦。”

中年人没有在意。

办公室外却传来声响，是门板开合的声音，伴随着高跟鞋跟敲击地面发出的清脆响声。

”舒小姐真的是年轻有为啊。”

“张主任太客气了，我还有很多地方需要向您学习，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合作愉快！”

程夏脊背挺得笔直，尽管她背对着从办公室门口经过的人，但是她想她不会认错那个女人的声音。

舒梦迪。

程夏第一次见到舒梦迪，是在电视上。

《我亲爱的朋友》里，她以傅斯睿的好友身份登场，妆容精致，衣着华贵，配着综艺后期的剪辑，很快就以姣好的外表和令人艳羡的出身吸引了无数的目光，以及，程夏没有由来的厌恶。

那段时间，只要程夏打开社交软件搜傅斯睿的信息，几乎每隔几张傅斯睿的单人照，就能刷到一张舒梦迪和傅斯睿的合照。

在网友无处不在的“kswl”的背景墙下，程夏把“舒梦迪”三个字设置了屏蔽词，把在她的追星号下面所有提到这个人的评论全部拉黑，于是骑士粉心中“阿数是傅斯睿铁血毒唯”的标签再次加深。

或许，那些厌恶其实是有由来的，只是程夏不想承认她深深地嫉妒着舒梦迪，因为舒梦迪看上去的确是有资格站在傅斯睿身边的人。

以至于在很多年后的酒桌上，舒梦迪看起来早已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程夏对她嫉妒仍多于厌恶……到底，她是傅斯睿舍了性命保护的人。

当年敖东的枪击案并没有在美国公开审理，不用想，程夏也知道是闵江燃的手笔。

程夏事后费了一番周折才找了出席了庭审的人，只知道敖东和舒梦迪各执一词，一个说拿枪吓人意外走火，一个说蓄意谋杀，真相宛若罗生门扑朔迷离，唯独他们都说到了一点，敖东亮出枪后，傅斯睿主动挡在了舒梦迪身前……

也因此，程夏一度真心诚意地想帮舒梦迪拿到她想要的一切，暗中做了不少手脚助力舒梦迪力压兄长、执掌镜众镜众大权……

只可惜到头来，才发现不过是一场笑话。

“同学，打印好了。”

程夏从回忆中抽身，对着中年人的点头道谢，“谢谢老师。”

拿了名单出门，程夏缓步下楼，不紧不慢地跟在舒梦迪和送她出来的系主任后面，保持着半层楼梯的距离。

下楼的过程中，那两人依然相谈甚欢，除却客套，程夏还在他们的谈话中捕捉到一些关键的信息，像是“节目”和“签约”之类的。

是这样认识的吗？

程夏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舒梦迪，此时的舒梦迪比起她印象中更加精致，也更加面目可憎。

走到行政楼大厅的时候，似有所察，舒梦迪回头，程夏目不斜视地从她身边走过。

傅斯睿死后，齐天娱乐陷入官司丑闻缠身，资源人脉很快被众多娱乐公司瓜分，而它曾经的姻亲舒家的镜众传媒非但没有伸出援手，反而是第一时间跟它撇清了关系，生怕被闵江燃迁怒。

毕竟，舒梦迪多多少少跟傅斯睿的死有点关系。

齐天娱乐殉了傅斯睿，这镜众传媒会不会也跟着一起“去”？好事者正儿八经地思考起这个问题。

网络更有传闻，舒家长辈还专门去给小闵总赔罪道过歉，只是小闵总没有留下他带去的东西。

齐天娱乐破产后，圈内各路人马都盯着小闵总的动作，盯着盯着，风平浪静的一年过去了，众人终于回过神来，镜众传媒应该是安全地从浑水里脱身了。

按理说这事就这么揭过了，怪就怪在，九年后闵江燃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始对镜众传媒发难，几乎可以说是一夜之间翻脸，并且很快就把镜众干翻在了地上……

谁不好奇个中缘由呢？程夏也不例外。

于是在镜众传媒朝不保夕之际，程夏以救世主的姿态出现，注资六个亿给舒家争了一线生机。

签约宴上，程夏坐在主席，舒家大小人物喝酒作陪。酒过三巡，程夏不避讳地问起闵江燃打压镜众的缘由，直言事关她接下来的注资计划她有必要了解一二。

席间众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舒家公子几乎第一时间就把怨毒的目光投注到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身上，最后还是舒老爷子舍脸打了哈哈将话题带过。

程夏也不恼，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提示。

月底，程夏单独约了舒梦天。

这个富家公子从小就没有吃过什么苦，生意往来都是他爹和他瞧不上眼的妹妹打理，可以说胸无城府。

偏偏人到中年却有了家道中落的风险，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程夏出现后，直接把程夏当作拯救他们舒家、拯救下半辈子荣华富贵的救命稻草，完全不设防。

三两瓶好酒下去之后，舒梦天醉得堪比死狗。

程夏拿装着冰酒的玻璃杯拍拍他的脸，拎着他的后领，把半个月前的问题重新问了一遍。

醉得神智不清的舒梦天说，“傅斯睿喜欢我妹……很早……她就跟我妹有一腿……闵江燃知道了……”

程夏把他的头丢回桌上，平静地喝了一大口X.O，烈酒从喉咙一直烧到五脏六腑，烧得她浑身都疼。

她想起那年冬天傅斯睿对着山上的树说的话，她说，“喜欢他好辛苦，能不能让我不要喜欢他了。”

程夏曾经一直以为那个”他”是闵江燃。因为不甘心，她绞尽脑汁跟闵江然斗了十年，却不知道原来那个让傅斯睿难过了很久的人，是舒梦迪。

该死的人，一直都是舒梦迪。

回小区的路上，程夏买了一只冰淇淋。

天气凉了起来，她不同寻常的举动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们的目光。

情绪激烈的时候，她习惯让自己物理降温。

打开房门的时候，程夏的冰淇淋正吃了一半，由于只凭单手关门，她弄出了不小的声响，客厅沙发上拥吻得在一起的人瞬间弹开。

“你们随意。”程夏淡定咬了一口冰淇淋，然后进过客厅回了自己的房间。

A4纸上的名字，程夏用指腹遮住，几秒后，又挪开，反复数次，“傅斯睿”三个字还是安然地待在名单偏下的位置上，明明白白，程夏又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幼稚的游戏程夏玩了一路，但让她快乐得要命。

最后吃完冰淇淋的程夏倒在自己的床上，用手背盖住了想要流泪的眼睛。

奈何门板却被敲响，程夏起身开了房门。

“你看到了多少？”徐茜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慌张，因为她脸上还带着不自然的潮红。程夏想，现在的徐老板果然还太年轻，如果她稍微成熟理智一些，就不会现在跑来问她这个问题，欲盖弥彰。

程夏神色平静，“你想要怎样的回答？”

徐茜的脸一霎间失了血色，不过还试图强撑着替自己辩白，“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一边说一边试图从程夏的脸上看出什么破绽好再竭力地去说服对方，但是程夏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徐茜所有的说辞突然卡了壳，然后结结巴巴磕磕绊绊，”是……是你想的……那样。”

说完这句，她好像是用完了说谎的力气，近乎梦呓，“我喜欢女生。”

“嗯。”程夏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又探身看了看客厅，“你女朋友走了？”

徐茜愣楞地点点头。

“那下次有机会再一起吃饭。”程夏收回目光，“还有事吗？”

“没……没有了。”

然后程夏就把门关上了。

晚上徐茜破天荒的主动做了饭，还买了一箱啤酒。

搬来这边之后，第一个不用摆夜摊卖冰粉的夜晚，她们在阳台聊了很久。

当然，真要较真起来，是程夏一边看徐茜喝酒一边听她单方面地输出。

徐茜说，她是高中才反应过来，她和周围的人是不一样的。也是那个时候她认识了她的现在的女朋友，去年她们在家里接吻的时候，被她爸看到了，然后她就被她爸赶出了家门。她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就失去了家。

“老徐太……太过分了……我妈死的时候，他明明答应过我妈要好好照顾我的，结果转身就拿警棍把我打出了家，嗝～”

徐茜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一只手挥着酒瓶，一只手胡乱比划着，“那警棍那么长……那么粗，我是他女儿，又不是罪……罪犯，他拿警棍抽……抽我……”

程夏呷了一口啤酒，她知道徐茜已经醉了。

徐茜和她父亲的矛盾，程夏其实不是很清楚。一方面是前世她们认识的时候，徐茜比她更谙熟成年世界的边界感，另一方面是徐茜的父亲早已去世。

程夏也是在多年后的一个清明节，才偶然知道徐茜有个警察父亲，在去支援警局同事抓捕罪犯的路上突发脑溢血殉职。

程夏略微熟悉的，倒是徐茜的女朋友。

——既然是徐茜的初恋的话，就应该是那个人渣了吧。

程夏前世没有见过徐茜的初恋，她去到沪城的时候，徐茜已经和初恋分手了很多年。

人渣初恋到底怎么渣了徐茜已经不可考，只是徐茜的改变足够有迹可循。

程夏实在很难把眼前这个喝醉了还在试图说明自己有多爱多爱女朋友的人，跟后来那个被历任女友追着打头骂“渣”的徐老板联系到一起。

货不对版简直到了诈骗的程度。

不过程夏弄明白自己对舒梦迪的厌恶源自何处，追究起来，徐茜和她的女朋友们功不可没。

之所以是“们”，是彼时的徐茜实在是有太多的女朋友了。

前世程夏也撞见过徐茜和人拥吻的场面。

那时的她远不如如今淡定，相反，暧昧的声息、用力攀附在肩颈的手指和纠缠在一起的头发给了她强烈的冲击，然后当天晚上她就梦见了散发的傅斯雅……湿热的梦境，像是热带雨林，直到梦醒，皮肤细腻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也是那些“女朋友们”彼此间的针锋相对、拈酸吃醋让程夏知道了什么是独占欲，什么是嫉妒心。

而开启后来那个潘多拉盒子般的“们”字的，便是现如今这位的“女朋友”。

吹着夜风，喝着小酒，程夏想，她要是想办法成功早早拆了徐老板和“初恋”，应该能积大德吧。

还有徐老板的父亲。

程夏之所以笃定徐老板能帮助她解决身份信息，正是因为前世就是徐老板托人帮她办下了身份证，至于托了谁，那个清明节之后，就不难想到必是徐老板父亲的同事了。

仰头喝了一口酒，程夏去看自己虚虚张开的右手。她自认不算什么良善之辈，却不知道为什么能拥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为什么是她？程夏想不明白。

不过既然给了她，是不是也就说明上天也对一些故事结局并不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救命，我的存稿快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