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雀翎晨起后,发现元满尚在屋中,但往常她比元满醒得还晚。问及侍女,只道小姐还没开门让她们入内伺候,商雀翎心有忧虑,怕是徐清一走让元满精神萎靡。
她推门进屋,见元满坐在床上,拥着双膝发呆,看起来已起了有一会了。
元满闻声望去,视线朦胧间辨不清来人面目,但那入目的红色衣裳让她知晓此为商雀翎。她望着那面目模糊的脸,道:“你来了。”
商雀翎坐于床沿,问:“起了怎不呼侍女伺候梳洗用膳?”
元满收回视线,落在身前的虚空处:“想缓一会。”
商雀翎点头,又道:“你不是有一朋友即将新婚,今日要不要去看看她?”
她说的是元满在宋城有些联系的女子。她回到宋城后,对方接到消息便送上了请柬。大婚定于五日后,元满已备下厚礼。
元满并未立即答复,商雀翎见她似在思忖。
虚空处有一花瓶,花瓶中插着她们在宋城游玩时折下的花枝。瓶身的轮廓渐渐清晰,乃至淡雅的纹路图画都一清二楚,这时元满才点头应下去探望那位朋友。
两人在新妇那聊坐了片刻,归家的路上又走走吃吃,最后落了夜。
一天便这么过去,元满挥退服侍的人,从靠墙的置物架上取下一小盒。里头装着一个荷包,元满松开绳带,露出红绳绑住的一缕黑发。那时她在府邸门口送完徐清,回房便见枕边放着这荷包。
这是徐清的头发。
莫名地,她觉得徐清回了军营,乃是好事。
三年前,她上灵山后,有一日召见了元庭为她寻到的那位解毒医手。这毒令她十分畏惧严寒,当日被元长行困在屋中,便让她狠狠冻了一番。元满不知道的是,其实也是这毒让她抵御住服侍元长行的仆从在汤池中点燃的异常熏香。
毒已深入脏腑,要拔除非易事,有时治比不治好。但元满在灵山已感到身体每况愈下,不得已还是找回了医手,医手直言这毒素若要除,让其猛烈爆发出来是为良计,但如若元满挺不过去便无力回天。
这番话和当初元庭告诉她的如出一辙,彼时元满知晓胜率微渺。如今想除毒,却是因为医手说这毒须得被压制一段时日,那段时日元满的身体与康健之人无异,其后再忍受爆发之苦。
她的身体必然经受不住北疆的长途,若在和亲途中死去,不知会引发什么麻烦。而康健之体是元满从小埋在心底的渴望。
她想在和亲之前治疗。
只是没想到,徐清半路截走了她。她在风雨交加之夜骑了马,沿途游历大好河山归宋城,这约莫算是元满一生里极其美好的时日。
医手说毒发的征兆便从五感尽失开始,而后多种病痛并发。
手中的那缕发丝柔软,渐渐黑色晕开。元满摸了摸眼睛,扫视一圈屋内,所有的物件都模糊起来。
她就着朦胧的视线,把头发重新放进荷包,再装入盒中放回置物架。她慢慢地走向燃烧的烛火,吹灭。室内陷入一片静谧与黑暗。
这几日元满都未早起,等起来了便拉着商雀翎又四处闲逛,即便是曾经看过许多遍的风景也会再好好地看上一回。商雀翎不知其中缘由,但见她并未如自己所想而萎靡,还是十分愿意陪着她游逛。
只是偶尔闲坐道边时,商雀翎发现元满会发呆,无神的眼中深处似藏了些怅惘。
商雀翎是被徐清邀来宋城的,她在信中便知他某一日会离开。大约是不想元满孤单,所以徐清请她在宋城多留些时日。
元满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眼睑不时慢慢地眨两下。分明处在闹市,商雀翎却觉得不说话的元满浑身都透着一股清寂的气息。
“去西关吗?”
元满一愣,回过神来,呆呆地看商雀翎。
“上回的出游被徐清破坏了,我们这回去扰他如何?”商雀翎眼睛雪亮。
“说什么呢?”元满笑了,“西关路途遥远,且边防重地如何能轻易得进。”
商雀翎左劝右劝,元满巍然不动,最后她只得叹了口气:“好吧,不去便不去吧。”
元满知她有些失望,恰好摊贩把食物端了上来,便殷勤地递上筷子。
两人这么过了几日后,第四日的夜间,元满忽的被请去了即将新婚的友人府中。
宋城婚嫁有一习俗,夫家白日把新妇娶进门,晚上新妇又要乘竹筏顺流而下至码头,新郎在码头处迎接,意寓上天将美好之人送至他家中。新婚前一晚,需有新妇这边的亲友也乘竹筏流上一遭,一来试试水流,二则送去亲友的美好祝福。
元满此前听闻新妇选的是另一位友人,现下友人家有急事,元满便被拉来救急。
她从未做过这件事,又是赶鸭子上架,有些紧张。
人到了登竹筏之地,发现那群孩子竟候在岸边,嘴里开心地喊着“徐姐姐”。
“你们怎也来了?”元满不解道。
陌陌乖巧地答:“来送姐姐。我们还带了东西来。”
元满不禁笑了,说的好似出嫁之人是她一般。
陌陌拿出一个稍大的锦囊,一群孩子往里放了些瓜果,元满甚至看见了红枣。
“这也是习俗?”
陌陌装好锦囊系在元满腰带上,点头应和。
“夜晚河上有风,别着凉。”身旁的商雀翎将披风抖开裹住元满。
元满看着身上艳丽如火的披风:“这么艳?”
“人家新婚,你自当穿喜庆的颜色。”商雀翎说的头头是道,又不知从何处摸出一盒口脂,不由分说地为元满点朱唇。
一身的大红和红唇压住元满恬淡乖巧的气质,衬出几分华贵。
接着元满被商雀翎推上了竹筏,她挥挥手:“好好欣赏沿途风景啊,码头见。”
“徐姐姐,码头见。”那群孩子附和。
元满无法,只得和他们道别。
河上微风习习,拂过垂岸杨柳和她乌黑发丝,白色的裙裾与披风如翻飞的花朵。她一人站在竹筏上顺水飘了些距离,前方便要过桥洞。
恰逢两边树木茂盛,桥洞又宽阔,是以前方乌漆麻黑。
入了桥洞后,两旁道路上的声音似也岑寂了,元满倏然有些担心竹筏停在此处,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就在元满担忧之时,黑暗里亮起了光点。
随着竹筏驶出,光亮越来越多。
河面上铺满了水灯,燃烧的蜡烛将水面映照的波光粼粼,也点亮了元满的双眼。
竹筏流入一片水灯中,有些被水流推着向两边而行环绕元满,其中一盏灯无意中被撞上了竹筏。此情此景不可谓不漂亮。
元满捧起落在竹筏上的水灯,再抬头时,发现路上行人也被吸引了目光驻足河道两旁。城中知明日有人新婚,是以纷纷对元满这位亲友也送上善意的祝福。
被人围着,元满不免紧张起来,好在行了段距离后人群散去,而河水依然有源源不绝的水灯送她前行。
天边忽的炸响,绚烂的烟花盛放。夜幕里挂着一朵又一朵的花,五颜六色映入她的瞳孔中。
烟花的声响越来越近,元满不禁望着前方,不知不觉的快要行至岸边码头。
她却骤然睁大了眼睛,烟花便是在码头放了,而靠近河边的低矮台阶上站着一个衣袂迎风飘扬的男子。
本应回西关的徐清,此刻却在码头等着随竹筏飘来的元满。
头顶未用冠束发,而是随意系了条红绳,长长的带子在风中飞舞,一如徐清自由热烈。
烟花砰砰窜上上空,璀璨夺目,明灭变化的光照亮了徐清好看的脸,还有湖面上身着红衣的元满。
热意涌上心头,在元满的眼眶里化作水光。
她不知自己面上是何表情,但心底里攀上的惊喜、快乐、难过,还有其他东西,纷繁复杂。
竹筏渐近,徐清伸出手,待元满方要借他手上岸时,徐清已揽住她的腰,一个旋身抱着元满站在比他还高一级的台阶上。
两人平视,徐清笑着望她。
“路上我收到父亲的书信,他以巡视为由已经前往西关,让我不必匆匆回赶。”当日他去寻元满时,便向徐正礼去信表明暂不归京,要去看顾元满。
话落,徐清却在元满眼中捕捉到了一丝惊惧,烟花依旧在她眼中散发璀璨光芒,可那双眼仿佛变成一面镜,空照烟火但无神无彩。
凝在她眼中的水光坠落,一滴接着一滴,似断线的玉珠。
“怎么了?为何哭?”徐清捧起元满的面颊,轻轻擦拭。
随着徐清的触碰,元满的眼泪变成豆大的水珠。
她搭上徐清手心的那刻,温热霎时传至心底,眼前却毫无征兆的漆黑一片,弯起的嘴角硬生生地僵住,暖流迸出的心被冻住。
如堕冰窟。
她再看不见徐清的脸。
而他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回来。
元满止不住泪水。她最后的时日便要病榻缠身,不欲徐清陪在身侧,耗他心神。然心中最深处又有道声音分明告诉她,她想要徐清陪着她。
她要么推开他,要么留下他。
可现实是,元满想不到要做什么,只是哭的悲恸。为她失明的双眼,为日后的疾病和死亡。此时此刻,她已同和亲之前的自己截然不同。元庭死后,她便觉得世上活着是可无可不无的事,原先她欲医毒,也从没抱着自己能活下来的希冀。而这后来短短的两月,竟让她真正体会到红尘俗世的快乐。
她知道,自己开始想要活下去了,她惧怕死亡了。
她还哭自己的茫然无助,绝望和痛苦充斥在她心头。
周围喧闹嘈杂,近旁徐清温言细语,她却被丢在了不为人知的角落。
到此刻,徐清已经发现了,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元满仿佛看不见自己,目光犹在他身上,却不是看他。
徐清踟蹰着伸手在她眼前晃动,下一刻连手指都颤抖起来。
“满满,”声音却是无比的镇定,徐清继续擦掉她的泪痕,“我带你回家,我不会走了。”
元满似魇在自己的世界里,毫无反应,无知无觉。
徐清紧紧地抱住元满,不顾他们还在街上,像抱住了一生所望。他略略前倾,温柔地吻住元满的唇。
元满这才被惊醒,漆黑一片中,她不由自主地抓住了徐清衣服,接着后仰欲躲开他的亲吻。
不料唇上被咬了一下,痛的元满皱了皱眉。
元满被按住后颈,扑面而来皆是徐清的气息和亲密无间的吻,那条飞扬的束发红绳在上岸时无意被元满抓在了手心里。
“满满,活下去,嫁给我。”
“我们做结发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