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的夜吞噬泛着红霞的天幕,好似眨眼间,变成了漆黑一片,星光也无,乌云遮住了朦胧月色。
石舒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心中的焦虑久久得不到缓解,知道院门口传来虚浮且毫无章法的脚步声,石舒才舒了口气,可看到徐清的模样,又如前几日一般叹了口气。
徐清眼神似蒙了一层雾,不甚清明,浑身散发着酒气,平日里的少年意气都颓唐得不见踪影。
徐清无视石舒欲言又止的表情,径直躺在了自己床上。
酒气上涌,搅得徐清脑子一团乱麻,身体轻飘飘,躺在床上后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仿佛从水里来,沉闷得听不真切。
“白日元满公主……长公主带她来院子里拿回礼……当时我在烧公子你的箱子,你箱子里……”
徐清有一个习惯,会把不要的物品存放在一个木箱里面,以防忽然需要某样东西,倘若木箱存满后,他最终认定这些都是无用之物,便会烧掉。
听到石舒说箱子,徐清的脑子里似乎终于挤出了一丝意识,便想起最近箱子好像确实装满了,并叮嘱石舒烧掉。
“那些没拆封的信……看到了……她带走了。”
徐清实在是喝得酩酊大醉,只觉得石舒的话云里雾里,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也思考不了,酒意汹涌袭来,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徐清做的梦似乎也染着醉意,梦里仿佛隔了层纱,看不真切,景与人都很模糊。
他隐约能看见一个庭院,一个人坐在走廊下,悬着的脚丫子不住地晃着,四周掌着灯,她浑身沐浴在光里,身朝大门。场景变化,她趴在轩窗上;她坐在石凳上;她站在府院门口。四季轮转,那个人的身量也在随之拔高,可唯一不变的就是她看着大门的视线,虽然徐清连她的面容都看不清,却笃定她就是看着那里,一直看着。那种感觉就仿佛梦里的人在等着什么,而且满怀期待地盼了很久。
这个梦的场景最后定格在天地间的一缕夕阳里,余晖把她切割成了两半,膝盖以下洒在余晖里,膝盖以上笼在昏暗之中,徐清顺着光晕往上看,忽然感觉到那人的视线竟然凝聚在自己身上,他心中一惊,下意识地转头,发觉自己站在她目光与大门的连线上。
她方才看的究竟是门还是自己?
徐清不由自主地生出这般疑问,他还维持着转头的这个姿势,远处的天犹如墨水倾倒,以一泻千里的气势铺开了整个天幕,暮光瞬间被吞噬殆尽,仿佛天塌了一般。
惊惧骤然袭上心头,徐清转回头的刹那,那人身上的光也消失了,整个天地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
徐清猛得惊醒,胸膛里一颗心跳如擂鼓,头像炸裂似的痛起来,然而那个梦却仿佛留在了虚幻里,唤不起他一丝一毫的记忆。
等心跳平稳下来后,徐清借着酒意又睡了过去。这次的梦却无比清晰。
他梦见了自己。
梦中的徐清坐在书案前执笔写些什么,手边铺着一封刚刚看完的书信,书信落款元满。
徐清写好后就交给石舒,让他寄走了。
窗外的景致由春天变成夏日。
书房一片狼藉,徐清发狂似的把能砸的都砸了,胸膛剧烈起伏,眼眶红的吓人,目光像一头受伤的狮子,渐渐显露凶光。随后他骑马横跨元朝大部分疆土,来到了北境,见到身患残疾的徐正礼。
徐正礼跛着脚带领将士巡防,脸上表情依旧沉稳镇定。
不知哪位少年郎的眼泪落进了北境的黄土沙漠里,被烈日一蒸,愤恨浓烈了几番。
徐清再次回京时,已是秋日,桌案上放着几封书信,徐清怔了一下,然后冷漠地把它们随手塞进了存放废品的木箱里,此后这些信再没入过他的眼。
梦里的他忽然瞬移到了皇宫内,山海殿燃起了熊熊大火,而自己的手里则握着火把,火光里有个苍老的身影奋力朝外跑,徐清定定地看着那身影,把手中的火把扬进了山海殿。
徐清最后似乎受不了这铺面而来的滚滚热气,再睁眼时,发觉秋日的光照了他全身。
梦里的愤怒延续到了现实,徐清醒来除了宿醉的头痛欲裂外,心中还燃着一把火。
皇宫里最近传出了一些流言。
据说,皇帝元庭和最爱的女儿元满大吵了一架。
一日,元满去山海殿找元庭,元庭最后屏退众人,殿中只剩这对父女。不一会,外面执勤的人便听见里面传来皇帝的怒吼,还有东西摔碎的声音。
后来,人们传言元满是顶着半个巴掌印回去的,宫中暗暗有人嘴碎,说元满惹恼了元庭,纵然元庭因为元满母妃对元满一直疼爱有加,但是人的感情到底会随时间消逝,何况元满没有母族力量,说不定元庭一怒之下,便再也不会重视元满了,毕竟他可从来没有对元满发过这般大的脾气。
元满失宠的想法,大家不敢拿在明面上来讲,但是一传十十传百,宫中众人都信了几分,甚至有人传言,元满不仅顶着半个巴掌印,还淌了半脸血,说她紧紧捂着眼睛出来的,血就顺着帕子流下来,十分骇人,怕是伤着了眼睛,要瞎。
这些谣传说得有鼻子有眼,甚至连石舒都知晓了,可是徐清连日来都是一副萎靡不振、酒气缠身的模样,所以石舒只得抓住他尚存一丝清明的时候说。徐清听了,面无异色,默了一会后,对石舒道:“以后不要再提她的事。”
石舒听了一阵无言,欲说些什么,又说不出。
宫中幸灾乐祸的人不少,都在等着看元满自食恶果,天子之怒可不是那么容易承受的。然而在谣言进一步发酵之前,另外两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朝野。
随着徐正礼回京,众人纷纷猜测他回京意味着什么。北境和北疆的战事已持续半年有余,最近呈现缓和的趋势,两方僵持不下,正在和谈,目前关键的在于和谈的条件。
徐清连醉数日,徐正礼有心想管,奈何须得日日进宫商讨事宜,晚上回来时,徐清又没回来,而等徐清回来后,已是神志不清的状态,且每日都能在元芷眼皮子底下逃走。终于有一日,徐正礼要上早朝时,和醒酒的徐清撞了个正着。
徐清转身欲走,被徐正礼严肃地叫住了,然后逮人同他一道进宫,就在议事殿外的长阶下候着。
百官见皇帝元庭来后,行参拜礼。
元庭一挥衣袖,巡视众人一圈,缓缓开口道:“众位卿家,朕今日有两桩事要宣布。”
如今处在这敏感时刻,元庭一上早朝,不先问百官有何事奏禀,开门见山,显得接下来的事情不同寻常,所以百官屏息凝神地等着。
“太子分不清孰轻孰重,在丞相一事中,虽无意替丞相隐瞒卖国,却间接使得丞相阴谋得逞,致北境战事起,太子难堪大用,故今日罢黜太子。”
此话一出,仿佛水溅到了油锅里,直接炸开了锅,百官们面面相觑,底下响起一片议论和惊呼。连徐正礼都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从元庭雷厉风行地处理丞相一事,嗅觉灵敏的人自然能看出其中有些蹊跷,尽管此事下了禁令,但有心人还是能猜出一二缘由,是以对于罢黜太子之事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他们以为元庭出动雷霆手段,不仅想保住皇家颜面,还想保住太子,此也实属无奈之举。元庭子嗣薄,皇子本就少,还接二连三地病亡了几位,如今平安长大的只有当今太子元长行,还有不足两岁的幺子。是以他们都没想到元庭竟真的废了太子。
自然还是有支持太子一党或者考虑到子嗣问题认为废除太子不合适的人,但是元庭直接把手心向外一推,是个“勿要多言”的意思。
元庭不等众人再说,直接宣布第二桩事情:“我朝正在和北疆议和……”
议和条件无非黄金白银和牛马绸缎等物什,北疆要得也不多,算是合理,直到元庭最后道:“议和的最后一个条件便是两国联姻。”
这本也是一个常见的条件,且本朝的公主比皇子多,要挑选一位不难。此时徐正礼眉头却皱成了一个川字,余光往殿外撇了撇。
徐清耳力极佳,把殿内的事情听了个一清二楚,元庭话音刚落,徐清脸色便逐渐阴沉下来。
“朕原本许诺宁侯府公主宁姒是未来的太子妃,如今太子被废。从年岁上来说,宁姒也无法与朕的幼子成婚,遂下旨令她嫁给北疆王子,为正统的王妃。也不算要她吃了亏。”
元庭把一番话说得极为圆润,宁姒本是未来的一国之母,但按照如今的情况,一国之母是做不来了,但为了不亏待她,让她去做北疆未来的一国之母,享此殊荣。
但是说到底,谁舍得女儿远嫁蛮荒之地,何况还是政治联姻。
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此举何为,自然不会撞枪口上,但此时常德却忽然进了殿内,附在元庭耳边说了些什么,元庭摆摆手表示了拒绝。
徐正礼垂下眼,一门心思已不在这两件尘埃落定的事上。但所谓怕什么来什么。
常德出去没一会,徐清便不顾他的阻拦,跨进了议事殿,单膝跪在了殿中央。
元庭脸色微不可见地变了变。
“禀皇上,微臣有一事相求。”徐清不卑不亢道
“混账,”徐正礼先一步跨出来,疾言厉色地斥责徐清,“你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来?”
“你的事等退朝了再来找我,此刻正事要紧。”元庭道。
徐清看都没看徐正礼,直视着高坐龙椅上的元庭,道:“皇上,微臣正是为这事而来的。”
“求皇上替微臣赐婚。”
“我自少年时便爱慕宁侯府小姐,可想到她是未来的太子妃,便觉还是不扰为好。如今她做不成太子妃,我斗胆请求皇上为我们赐婚,议亲人选待定。我知皇上非常疼爱她,但我一定视她重于我的性命,请皇上成全。”
百官又是一片哗然。
“住嘴!”徐正礼对徐清斥道,“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
“徐正礼,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元庭怒道,“商议国家大事的时候,未经许可擅自闯议事殿,来求自己的儿女私情?”
元庭一顶帽子扣下来,徐正礼不得不跪下揽罪。
徐清轻轻地“啧”一声,他故意说出“成全”一词,便是想要引元庭问出宁姒可否喜欢他,若不喜欢,何来成全一说,这样他便可以借元庭的话驳斥元庭自己,毕竟宁姒绝对不喜欢北疆的那个王子。可是元庭看穿了这个话术。
“皇上,我不成体统,自会请罪,与父亲无关,”徐清道,“且退一步说,宁侯府如今只剩下年迈的老侯爷和尚且年幼的小世子,宁姒父母战场英逝,老侯爷白发人送黑发人,如今难道又和要孙女相隔千里万里,此生难以相见吗?”
“和亲去做北疆王妃纵是天大的殊荣,但未免对祖上几辈皆为我朝牺牲的宁侯府来说有些残忍,老侯爷或许只想享天伦之乐,不要孙女远赴边疆。”
元庭脸色愈来越冷,声音也愈发沉闷:“国事在前,家事在后,老侯爷一辈子为国为民,如何能分不清轻重。”
“宫中公主如此之多,也不必非她一人,总有人愿意为国分忧。皇上何不让老侯爷安度晚年?”
“再者,您对待宁姒是胜似亲父女,她是老侯爷和您捧在手心长大的,让宁姒远嫁北疆,不亚于剜老侯爷的心头肉,想必您也舍不得。皇上您是明君,将心比心,您难道舍得让元满公主嫁去北疆?”
元庭眼里仿佛含着毒箭,欲射死徐清,手都气得颤抖起来:“朕说过,国事在前,家事在后。”
事情没有发生,漂亮话谁不会说,徐清意识到,元庭是铁了心要把宁姒送走,打压宁侯府,就因为那些功高盖主的猜忌。先是将军府,再是宁侯府,接下来就轮到李侯府,这些陪着元朝历代君王打下江山的世家一个都逃不过。
连日来喝多的酒好似在这一刻发挥了后劲,酒意把心口的怒火与寒意一齐催发,梦里的那场大火烧得他浑身发热。
徐清短促地笑了一声:“世家还要如何表忠心,所有人都卸甲归田远离庙堂……”
在徐清和元庭说话时,议事殿除了两人的声音外落针可闻。
徐清前半句说完后,众多官员皆吸了口冷气,自古以来,这种问题总是敏感至极。
清脆的“啪”一声打断了徐清的诘问,气氛诡异地重新安静下来。
徐清的脸往一边偏,眼神的错愕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
徐正礼整个手掌发麻,指尖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