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中的阿坍自然不识得邬褚和小山雀,听巧莲说客栈来了客人,言语间不由流露出喜悦——寨子这半月突降厄运,客栈连个路过歇脚的客人都没等到,她和娘正为这事发着愁呢。
“我和阿爹从青瓦庄取了四罐水,娘晚间做扯面吃嘛,阿坍也馋啦!”少女娇俏的声音自院中传来。
巧莲怜爱地摸摸女儿的头,一转身却没看到男人,疑惑地问道:“你阿爹呢?”
“我和阿爹在寨口遇到了寨主和婆婆,寨主说有事找阿爹,我就一个人推着车先回来了。”阿坍口渴得紧,从罐里舀了一瓢水,自己舍不得喝,先喂到巧莲嘴边,“阿娘先喝一口,这水甜着呢,和以前的溪水一样。”
巧莲也舍不得多喝,只啜饮了几口,突然想起院子里的客人,忙推了推阿坍,让她用葫芦装些水,先给客人送去,自己则一瘸一拐地舀了水,强撑着赶在当家的回来前去灶房做饭。
阿坍“哦”了一声,担忧地看了一眼女人的背影,最终还是听话地用葫芦装了水,大大方方地走到客房前叩门。
应门的是个面目俊朗的少年,肩上还立着一只圆吞吞正好奇张望的小麻啾。
“阿娘……阿娘让我来给您送水。”阿坍未曾想到房客是个如此年轻俊逸的少年,一时不由有些面赤,将装水的葫芦向前一送,又见少年双眼灰暗,心中不由有些好奇和惋惜。
“多谢。”少年仿佛有所知一般,伸手准确地将葫芦接到了手里,只是面目依旧冷峻,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这少年相貌虽然昳丽,可性子着实不如吴二哥热切,阿坍撇撇嘴,一颗心又飞了出去。
寨子旱起来后,寨主召集村中的青壮年挖渠,想将他溪之水引到寨子里,又着人去清理寨口那块奇怪的巨石,她与吴二哥已许久未见上面了。
今年冬时一到,她就年满十六了,年初那会儿吴二哥来家里奉了礼,阿爹阿娘已经许了这门婚事,谁想到年中这会儿偏出了岔子,今年风不调雨不顺,也不知这亲能不能成上,阿坍心中叹气。
少女沉溺于自己的心事中,未曾发觉少年肩上那只小麻雀已经盯着她瞧了许久。
正值芳华的阿坍眉眼灵动古怪,后来又是怎么落得那一副山鬼模样的,良呦呦百思不得其解。
邬褚垂首饮了一口瓢中的水,果然如少女方才在院里所讲那般清而甜,缓解了口中自空空山便一路而来的干渴。
他手中握瓢,不经意地问道:“你阿娘的病似乎很重?”
阿坍被唤回了心神,闻言面色不由有几分黯然,她转头望向灶房,点点头,声音低了下来,“阿娘原本身子就弱,不晓得怎么回事,这几日越发的严重了,兴许是为寨子里的事劳神了吧……”
话还未落,院门“吱呀”响了一声,邬褚听到一道沉重而有力的脚步声。
“阿爹回来了!”阿坍唤道,面上又重新绽起笑颜,蹦蹦跳跳地跑到男人身边,扭捏道,“阿爹,你既随寨主一道走,可曾见到吴二哥了?还有婆婆,婆婆怎么说,阿娘的药何时去取……”
神色疲惫的汉子被女儿一连串炮竹似的问话砸在原地,半晌面上才扯出一个笑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用粗噶的嗓音应道:“不急,晚晌吃过饭,我得再去一趟,还不晓得要怎么办呢,莫急,莫急……吴家那小子还在寨外的山中,见不到的,你暂且先别惦着了。”
“哦。”阿坍不大乐意,又不知再说些什么,只好拾起地上的背篓,进灶房给巧莲帮手。
见女儿的背影在灶房的木板门后消失,汉子这时才将目光转向家中的客人。
“寨中近来天灾,招待不周,见谅了。”那汉子略躬身抱了抱拳,声音诚恳。
“无妨,我瞧不见,要求自然也就低些,有些吃食就好,住几日便走,不碍事。”因为瞧不见,邬褚没有回礼,只不疾不徐地应了一句。
良呦呦站在少年肩上,两只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汉子看。
邬褚转身进屋时,良呦呦从逐渐闭合的门缝里瞧见那汉子似乎松了口气,她不大理解,便顶着头上的一撮呆毛思索了一会儿。
“喝水。”她正在心里暗戳戳地回味男人的表情时,面前忽而出现了一瓢清泉。
“我喝过了,是干净的。”少年执着水瓢,轻声道,半天没听到肩上传来动静,便又向上抬了抬手,以为是自己将水瓢放得太低了。
向来只饮山间朝露的山神没了法子,只好又低下头,用尖喙啄了几口这不知从哪口枯村井泉里舀来的清水。
邬褚满意了,全然没意识到自己正试图豢养这只几个时辰前还被他警惕称作“山间精怪”的小麻雀。
他放下水瓢,在桌边坐下,犹豫了一下,修长的手指并拢,试探地摸向站立在自己肩上的山雀。
良呦呦自然不怕他摸,反倒开心得紧,她不喜欢邬褚在她面前也是那副紧绷着的冷冰冰模样。
她挥挥翅膀,振翅跳到少年温热的掌心,爪子小心翼翼地踩着他的手掌蹦蹦跳跳。
遥远得几近模糊的记忆在邬褚的脑海中如断了的丝线一样浮现,戊戌派的中庭内曾经养过一只金丝罗雀,羽翼若流光,总是倨傲地仰着头,只吃广凉运来的珍珠米,喝清泉水……和这只山雀一样娇气。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自那之后,除了“灭途”中的曾,他再没养过活物。
手指轻拢,山雀柔和的羽毛擦过指尖,邬褚轻声道:“巧莲的病有古怪。”
良呦呦掩在羽毛下的耳朵动了动,听得少年继续低声说道:“在客栈堂中,她递花生过来时,我嗅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腐气,那时我以为是因为寨子大旱死了不少人才让她身上沾了去,但方才我在阿坍和那汉子身上却一点都闻不见。”
“那寨口的溪泉和巨石究竟是怎样的?”
邬褚的手顺着小山雀的脊背划到它脆弱的脖颈,指尖曲起,抚了抚它颈下细软的绒毛,“你既已做了我的眼睛,便要做到底……我再问你几个问题,你依着老规矩回答我。”
老规矩?良呦呦眨巴了一下圆溜溜的眼睛,片刻才意识到少年说的规矩是入寨时的那句【若是,就叫一声;若不是,便叫两声】。
这厮莫不是真将她当作家养的鸟了?良呦呦愤愤地用头撞了一下少年的手。
一只有小脾气的山精。邬褚眸光灰暗,心里却流淌过极浅淡的趣味,旋即敛了神色。
“寨口的溪水中泥沙多吗?”
“啾啾。”
不多。少年在心中默念。
“溪水泛红吗?”
“啾啾。”
“溪水是黑色的?”
“啾。”
邬褚抚着山雀脖颈的手缓了一下,旋即又问:“那块巨石,也是墨色的?”
“啾。”良呦呦在他掌心跳了跳,心里有几分惊奇。他既看不见,又是如何猜到了那块巨石的颜色?
她总觉得,这个梦境里,虽然邬褚什么都看不到,但他好像知道很多,甚至其中一些连她这个山神也不甚了解。
少年不再说话,良呦呦有些急切,扑闪了两下翅膀,恨不得在此时张口说话。
“是巨鼋。”
掌中扑腾着的小山雀突然安静了下来,邬褚知道它在听,于是又说了一遍,语气很平静,“寨口那块墨色的庞然大物不是巨石,是凶兽巨鼋。”
“《浮寮境·博物志》中记载,巨鼋,形若墨砚,所生之地会发出腥腐味,因其能吸食附近的水源,故而所到之处,往往大旱不止三年。人若不慎饮了被巨鼋寄生过的水源,身体必定每况愈下,渐呈灯尽油枯之色。”
照此说来,巧莲应当是不慎喝过被染了腥腐气的水才会如此……难怪方才她在寨子口闻不到妖气,良呦呦皱皱鼻子,凶兽非妖,若非要分类,在这个世界大抵是像堕仙一样的存在,以她一介小小山神的身份,自然是闻不出来的。
有点麻烦,良呦呦迈动爪子在少年掌心踱来踱去,她初来乍到,还没和人打过架呢,也不知道巨鼋这样的凶兽,她打不打得过……
少年感受到手心里小山精肉眼可见的焦躁,不由屈指安抚道:“巧莲不是说寨主叫了个神婆来?不必急,且等一等。”
这套说辞他自己是不信的。
世人皆道修习是为了成仙,可百年来只见渡劫而死的累累尸骨,哪有什么真神仙,这神婆想必也只是个骗子罢了,这世间的公道,没有一件是靠求神求来的。
少年面色冷淡下来,却意外发觉掌中的小山雀又活泼了起来。
果然是灵智还未修习成形的小山精,邬褚心中发笑。
晚间阿坍送了扯面过来,巧莲嘱咐过,客人目力不好,一定要亲自端到屋中桌上,阿坍听话,执意帮少年将面送到屋中。
房门大开时,良呦呦看到汉子空手从院子中走过,似乎要出门去。
“不吃碗面再走?”巧莲虚弱的声音从灶房中传出来。
“不了,寨主那边急等着呢,回来吃。”汉子的话落在忽明忽暗的夜色中。
炝锅的油花味很香,良呦呦难得碰到想吃的食物。
虽说做山神只饮花露也能饱,可若论美味,还是要吃人间的食物才好。
她在碗沿边跃跃欲试地踱步,一俯首,却隐约感觉闻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气味。
她三两下飞上邬褚的肩膀,以喙拖曳他的衣领,神色有几分急切。
“叫我别吃的意思?”少年并未执筷,只偏头低声问它。
小山雀啄米似的点头。
邬褚俯身,鼻尖凑近飘溢着香气的面碗,这样的味道,自他去到玿嶂宗后就再也未闻到过了。可即便如此,他依然能从弥漫着柴灶香气的面香中嗅到那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有人在面里下了迷药。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忙得很疲惫,休息几天之后8月份还要继续,估计要9月中旬才能慢慢轻松下来,工作内容倒不麻烦,麻烦的是新换了领导,人际交往很烦……会慢慢恢复更新的,谢谢大家的喜欢,啵啵啵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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