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算是剖心般的谈话结束时,天已将将发亮,雪势也渐缓。
楚南星立在廊檐下望着眼前这片银装素裹的天地,惊叹不已。廊下的几棵树叶已落尽了,夜里的风雪将它们的枝干涂染成水晶一般,片片落下的飞雪,宛若一件白袍子盖在这几棵水晶树上。地上积起厚厚的雪,平白的使得这几棵原本高大的树矮了几分,莫名瞧着有些憨厚可爱。
忽然,余光中刺入点点扎眼的绿。看过去,发现原来是那丛不知名的植物。眼下这丛植物,似乎在风雪的浸染下,更加的鲜绿了。它依赖着的那堵墙,也与别处的不一样,极少会有人在墙上铺瓦,而这堵墙上却是盖了瓦。也仰赖这些瓦,那丛植物未受到丁点风雪的侵害。
楚南星越看越觉得新奇,蹚着厚厚积雪走到那丛植物前,走近了,才发现那堵灰石墙上有一大片石刻画。
墙上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丛篝火,一头鹿衔着花,将自己的头颅极近地挨拢那丛火,仿佛是在向这火中的精灵献上鲜花一般。另有许多的动物围着这丛火,聚成一个大圈。在这层圈外则是丛林、河流、山脉。
看完这幅刻画后,楚南星觉得有些奇怪,总觉得这画上少了点什么,可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单从画上解译,不就是百兽庆贺……
突然,楚南星右手猛地砸在左手掌心,他知道这画上少了什么,是人!
那头鹿的背上有鞍,且即便再有灵性的动物,也不可能生起这丛篝火。并且在那头鹿旁的地上还有一根横着的木头,显然是供人坐的。
不知不觉间,楚南星已认定了眼前这幅画上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也许是织锦的从前?也许这一切发生在商陆说过的那个旧居?
商陆从初桐屋里出来,就见楚南星站在那堵墙前,似是想到了什么点了下头,随后又似否定了摇头。耐心地看了一会,见楚南星自顾地陷在自己的沉思里,手上却无意识地从那丛植物上扯了一片叶子下来。这植物带有毒性,虽不是剧毒,但沾挨上了,仍是要难受一阵的。
“哎,那小孩儿,”眼见楚南星捻着那叶柄转了几圈,便朝着自己的脸去。他在思考时,向来不安分。见状,商陆赶紧出声制止道:“这手怎么就闲不住呢,见什么就逮,”
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楚南星转过来的脸,都带着懵懵登登的表情,见是商陆后,蓦然扬起一个傻乎乎的笑容,“哎?你们这么快就谈完了?”
商陆点了下头,一边说着一边朝楚南星走过去,“初桐的想法很简单,不剖尸,想尽快带她兄长回程,还给了我一大笔的银钱,并许诺待寻到她另一位兄长,另有重礼酬谢。你不回屋,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什么叶子啊?这寒冬腊月的,绿的可真新鲜,”楚南星将那片叶子举到商陆眼前。
听到楚南星这番的形容,商陆禁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拿过那片叶子,“村子里的人叫它血猎草。等天气回暖了,这叶子可就不新鲜了,到那时候它会开花,花香会引来猎物啃食,它们的茎秆里含有毒汁,一旦猎物啃食了,便会在瞬时毙命。不过这茎秆的毒性不大,只能猎取山鼠、野兔这类体型较小的猎物,”
楚南星好奇发问,“那要是人不小心沾上了会怎样?”
商陆拂去楚南星肩头的落雪,“也没事,就跟被马蜂叮了一口,疼个几天就好了,”
楚南星是有过被蜂蛰过的经历,虽不算很疼,但那肿跟馒头似的眼,以及从皮骸深处传来的瘙痒,也同样令人难以忍受。
是而,甚至商陆的话还未完,楚南星一掌就把他手里的那片叶子拍落,继而将方才捻过叶子的那只手,不停地在胸前的衣料上擦拭,试图擦去那点看不见的汁液,“这么危险的东西,静姨作甚种院里?”
商陆捉住那只手,“一点点不碍事的,你再擦下去,手就要破皮了,”
楚南星半信半疑,“当真?”
商陆眼底的促狭一闪而过,“小老板怕成这样,难不成以前被蜂蛰过?”
“昂,”楚南星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左眼,“小的时候去捅蜂窝,这只眼被蛰的险些瞎了,”
商陆闻言僵了一瞬,然后好奇起楚南星捅蜂窝的缘由,“好端端为何去捅蜂窝?”
楚南星,“因为有人说野蜂的蜜甜一些,我就想试试,比较一下,”
商陆,“那你比较出来了吗?”
“当时只顾着逃命了,”说完楚南星可惜般的叹了口气,“等再回去的时候,那蜂窝不知道被谁捡走了,”
商陆望着楚南星挂上雪霜的眼睫,一上一下,像只扑簌簌飞舞的蝴蝶,“眼睛都肿成那样了,还惦记那口蜜呢,”
倏然,那只蝴蝶变大了,蝶翅上的花纹纤毫毕现,仿若他当真看见了一只蝶。
楚南星瞪着一双眼,表情愤愤道:“它都蛰我了,我还不能吃它一口蜜了!?”
“可以可以。”商陆始终未松开楚南星的那只手,一边说着话一边带着他往屋里走,“云霁山也有不少野蜂,你若还有兴趣,等来年雪化了,我带你再去捅一次蜂窝,补偿你少时的遗憾,”
楚南星自然地反扣住商陆拉的手,闻言很是兴奋地蹿上前一步,“成啊。这野蜂蜜还可以烤肉,味道可美啦,”
“是吗。我知道这蜂蜜常用来做甜点心,倒是不曾听说过还能用烤肉呢,”商陆道:“那这野蜂蜜确是值得尝一尝,”
“你没吃过?等回去了,我就给你做!”楚南星当即一口应承下。
或许他自己都尚未意识到,凡是商陆说的话,无论是无意,或是只是为了迎合,而他都会将这些全当做真话,从而答应下来。
两人进了檐下,各自清扫身上的落雪。楚南星一抬眼,便又注意到那面有着石刻画的墙,随口问道:“那墙上的画是锦姨作的?”
“嗯?”商陆发出一声短促的疑问声,紧跟着抬起头。那面墙就在他的正对面,轻而易举,便能被注意到。“噢,是。锦姨从前爱用炭在墙上作画,但这样的画留不久,所以她就改用刀做笔在墙上作画了,”
楚南星掸衣的动作一顿,抬头又朝那面墙望了一眼,“锦姨的这幅画,很有逍遥自在之感,”说完,便扭身进了屋。
幽静的山林、炽热的篝火、安静的兽群,即使画上没有天,却也能让人借着这些事物,畅想出一片皓月当空,繁星闪烁的夜空。
“锦姨的过去确是无拘无束的。”商陆看着那面墙,脑中回想着墙上的刻画,对楚南星的评断表示赞同。
“井犴?”
堂厅的大火盆已经熄了,小炉子上的铜锅也撤了,照明的蜡烛已燃到底,摇摇晃晃欲灭,惟有坐在矮竹椅上的井犴一成不变。但他的坐姿颇为惊奇,他几乎是把自己的上半身折断了般搁在曲起来的腿上,双手及脑袋都似无骨一样的垂着,看着像是睡着了。
楚南星走进来看见的便是这幅堪称诡异的景象。
听见声音,井犴却未直起身,只抬起了头,可眼仍是合上的,缓了片刻,他才慢吞吞地掀开眼皮。忽然,他却猛地弹射一样的直起身,随即又慌慌忙忙站了起来……而他的眼睛只堪堪睁开了一条缝。
楚南星扭头看了一眼悄然站在他背后的商陆,又转过头看向好似犯了错,埋着头的井犴,登时便觉得昨夜两人之间弥漫的那点微妙之感,卷土重来了。
商陆把手搭上楚南星的肩。楚南星感受到他的动作,半转过身,疑惑地看向他。“熬了一宿,回去睡会儿,晚点再叫你起来吃饭,”说着,他似带着安哄一般拍了拍楚南星的肩。
楚南星立即明白他是有话要与井犴谈,“好。那我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走,出了门后,便一刻不停地大步朝商陆的那间屋子走去,走到一半,又想起刚落雪时搓的那个小雪人,当即又折返回去。
轻轻地推开院门,蹑着脚挪到墙角,小心翼翼地蹲下身捧起小雪人,然后慢慢地往窗边靠,站在窗下静静地听着屋内的动静,一片静谧。疑心是屋内的谈话太轻,于是将耳朵贴在冰凉的窗上。屏气静息的听了一会,屋内依旧寂静无声。
于是又将半张脸都贴在窗上,片刻后,终于听见了商陆温和的声音。“怎么不回屋睡?”
没听见预想中的剑拔弩张,楚南星遂将贴在窗的半张脸扯回来,然后一手端着小雪人,一手搓揉着微微泛痛的脸颊,安心的出了织锦的小院。
屋内。商陆说完那句话后,又静默了片刻。而井犴自始至终保持缄默,看似好像再用沉默表述不满,但他又两手交握垂在腹前,看去便多了几分紧张感。
过了半晌,见他始终没开口的打算,商陆神色无奈地摇了下头,随向井犴走过去。走至火盆前停下,盆中的火虽然已经熄了,但仍有余温,弯腰捡起地上的火钳,将火盆底下还未完全冷却的木炭翻了上来。“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他像是随口一问,可井犴听了,却似吓到了般,豁然地抬起了头,嘴巴翕张数次,像是在措辞,又像是紧张到抑制不住的颤抖。双手垂在一侧紧紧攥成拳,脸上的害怕之色里,又掺杂了些许委屈。
“嗯?不记得了吗?”商陆把火钳靠着火盆放下,扯过一旁的竹椅坐下。
井犴的睫羽格外浓密,以致于他那双眼也格外的幽邃,他脸上那点委屈更显得明了。听见商陆这不轻不重的追问,他先是垂下了眼,而后头也跟着低了下去,但就是不开口。
看着眼前赌气的孩子,商陆脸上的无奈深重了不少,“怎么了?你哥又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他让我滚……”井犴低着头,委屈道。
“啊……”商陆仰头长叹一声,在心底批判龙尧,这话委实说的重了些。这句话但凡换个人,都不至于当成真的去听,可惜他对上的是井犴这个实心又敏感的孩子。“你哥说的那是气话……我俩也很久这样单独相处过了,你坐着,趁这个机会,我们聊聊,”
井犴战战兢兢坐下,“我没有胡闹……”
“嗯嗯,”商陆点点头,“这次的确是你哥的不是,话说的太重了,我回去教训他一顿。我手下的四员猛将,属你最稳重可靠,”
“公子……”重视之人的肯定,抵得上千句华丽的赞美。井犴退缩再三,还是重拾了勇气,抬头直视商陆的眼睛,问道:“那这次我真的做错了吗?我哥说我没出息,鼠目寸光……”
商陆目光温柔地注视着井犴,脸上犹带着温和的笑意,试图以此表象能稍稍抚慰面前这位神经紧绷的孩子,“那我能问问你,卸下头羊之位,你当真觉得是自己力有所不足吗?”
井犴的头又低了下去,过了好一会,他才将头又抬了起来,“不是。我只是……只是不喜欢,我只想做一名普通的玉朗卫,没那么多责任担着,会自在轻松一点……”
“好。”商陆接受这个解释,再次问道:“那你觉得自己能进入玉朗卫,是因为你哥是龙尧吗?”
井犴这次没有丝毫犹豫,脸上的萎靡荡然无存,坚定道:“不是。是因为我够强,玉朗卫是我打败了所有试炼者赢回的荣光,”
商陆这才露出真心实意的满意的笑,起身从织锦装着针线的篮子里翻出一把剪刀,“铛”的一声,丢在井犴脚边,“”你既明白这一点,其他的我也无须多说,倘若日后再听见多舌之人,就剪了他的舌!
见井犴满脸震撼的望着自己,商陆继续道:“玉朗卫之责,虽是护卫族人,但遇上那些不知好歹的,也总的让他们吃些苦头,他们才能安分,我族才能安宁,”
井犴呆呆地点了下头,蹲下去捡起脚边的剪刀,仔细擦去上面的尘土,然后双手捧递给商陆,“井犴明白了。”
商陆垂眸瞥了一眼那把剪刀,旧话重提的问道:“你记得自己的名字了吗?”
“记得。龙远志,我哥希望我志存高远。”井犴道。
商陆接过那把剪刀,转身离开堂厅,等他再次回来时,手里抱着一张白虎皮,“这是你哥亲手猎的,担心你出门在外冷,他拉不下面儿,所以托我带给你,”
井犴不敢置信的看着商陆手里的白虎皮,“我哥,我哥他……”
商陆越过火盆,抖开那张白虎皮,披在了井犴身上,“你哥他虽然阴晴不定,说话也没个轻重,但他是真心实意的疼你。你也别害怕自己会步你父母的后尘,那不是他们的错,”
井犴的原身是婴勺鸟,这是一种古老的鸟类。婴勺鸟通体都带毒,有传言说便是一根落羽,也能致人性命,所以它们往往离群寡居,即使化作了人,也绝不轻易靠近人群,因为他们也忌惮这与生俱来的剧毒。
也因这毒,婴勺鸟曾遭遇过一次大捕杀,以致于婴勺鸟险些绝迹。
井犴的双亲便是一对婴勺鸟。他们一家三口本住在深山里,却不知为何,在他三岁那年,双亲莫名失踪。等再次获知双亲消息时,便是在各种流言里……他的双亲屠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
彼时的井犴十三岁,在一次试炼中无意暴露了自己的原身,此后各类流言充斥于耳。也是在那时,他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乃为天地不容的毒物,自此他为自己取名井犴。
龙尧得知后气得跳脚,一边恨那些多嘴多舌的人,一边又气井犴妄自菲薄。
但井犴却表现很是正常,努力完成每一次他交于玉朗卫的任务,努力的精炼自身实力,努力逼迫自己不去听那些烂糟的流言。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疏远龙尧。
此后龙尧每在他面前提起井犴时,都是磨牙切齿的。他再三的劝解,劝他脾气柔和一些,与井犴谈一谈。
龙尧也的确听了他的话,但每次谈话后,两人之间似乎比之前更糟糕了些。
几次三番后,他也不再劝了,由着他们去吧。井犴心思通透,早晚能解开这心结。直到这次他忽然毫无征兆地卸下头羊的位置,龙尧急修的三封书信里,将井犴骂的狗血淋头,批判的一无是处。
他想要是再不插手,龙尧必定会对井犴下狠手了。这便是他离开福满楼,来云霁山的第二个理由。
井犴许是知道这次的举动定会惹怒龙尧,所以才到这里寻求织锦的庇护。毕竟再怎么硬装,他也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