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落雪了,与楚南星往日见得每一场雪都不一样,这场雪落的洋洋洒洒,势如破竹般从天际铺盖而下,转眼就给这方天地上蒙上一层白。
楚南星没见过这般大的雪,走出屋檐,伸出手去接雪,不消片刻,掌心里就聚起一个小堆,见此,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合捧着再去接雪。
待雪堆满两个掌心,他就将手如蚌壳一样合拢,随后用力往掌心压了压,将那堆白雪压的紧实后,又开始像是揉搓泥团似的,把那团看不出形状的雪堆,略修饰成一个不太圆的雪团。他自顾地玩得欢乐,完全忘记方才在屋中的沉闷。
“给我吧。”
商陆立在屋檐下安静地注视着楚南星的一举一动,察觉到楚南星似还有再去接一捧雪的打算,才从檐下走出一步。
楚南星看着商陆递出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雪团交了出去,“我再搓个雪团,很快。”
说着他就蹲下身,在地上还不算太厚的积雪里捧了一捧,随意地压了一下,也不再修饰了,就这么拿着那团不伦不类的雪团,将刚递到商陆手里的雪团,又拿了回来,整个过程十分的迅速,就像是蜻蜓点水一般。
商陆搓了搓始终微凉的指尖,在大雪纷纷的遮掩下,望着楚南星笑。
楚南星将两个雪团上下拼合在一起,从外形看,这两个雪团只能称作连在一起的雪团,于是他又从竹枝扫帚上折下两根细枝,插到雪团上当做臂膀,这下这个两个雪团有几分雪人的样子了。
商陆在院子里寻摸了两颗石子嵌在雪团上当做眼睛,如此一个粗糙的雪人便成了,“等这雪再落一会,地上的雪厚了,堆雪娃娃就方便许多了,”
若非没有商陆这点睛之石,即使插上竹棍,这雪团只能勉强叫做雪人。但楚南星掌心托着那雪人,犹自十分满足,“这雪娃娃瞧着还挺可爱的,等下拿进屋吧,”
隔着纷纷雪花,商陆看不清那完成之后的雪人是何模样,也不知点睛之后,楚南星是否又有再添彩,但他仍记得那雪人的样子,不足以用得上可爱来形容,“雪人进屋会化的,”
落雪后,村子的每座房子里,都会昼夜不息的燃着火盆,即使屋外寒风凛冽,屋内却温暖如春。而雪人是不会出现在春天的。
商陆领着楚南星进了织锦的小院,进屋前楚南星将那小雪人放在屋檐下墙角一个破烂泥坛上,以免这小小雪人遭到大雪的掩埋。
进了屋,织锦跟乌麦不在,大火盆仍亮着,架在上面的烤羊却已经撤了下去,紧靠火盆立着一小炉子,炉上的小铜锅呼呼冒着喷香的气味。楚南星只需轻轻一闻,便知那铜锅里煮的是羊汤。
小炉旁还坐着一人,此人身体前倾坐着,只穿着寝衣,肩上披着一张白色的皮毛,此刻正与他四目相对。
楚南星望着这张尤未脱稚气的面庞,愣了愣 ,余光瞟见一张小凳上的青玉面具,忽然就知道他是谁了。
沉默寡言,却又听话的井犴。
不过面具下是这样的样貌,是楚南星未曾想到的。
井犴整张脸的轮廓是圆润的,两颊上还生有软肉,鼻梁并不似商陆那般高挺,他的鼻梁微微起伏且鼻头圆润,短而浓的睫毛下是一双眼尾下垂的圆眼,眼珠墨黑清澈,嘴唇略薄,嘴角微微向上翘着,使得他无论何时都像在微笑一般。
“你今年几岁了?”楚南星脱口问道。
井犴虽不明白楚南星为何突然发问,却也乖乖回道:“十七。”
“你十六的生辰刚过,”商陆掀了铜锅盖,朝里看了一眼,俯下身从一旁的矮凳上拿起长勺,伸进铜锅里搅了搅。随后又从矮凳上取了只碗,从铜锅里盛了一碗羊汤递给楚南星,意有他指道:“凡事不要过急,走得太急容易跌跟头,”
楚南星接过羊汤,转手又递给井犴。
井犴低着头接过了这碗羊汤,双手捧着放在腿间。
楚南星看了看商陆,又看了看井犴,忽觉得此刻两人都有些许的微妙。许是受井犴那张稚嫩的脸影响,楚南星看着井犴的发顶,没由来地瞧出了几分委屈来。
“回来啦,”织锦抱着一张白毛黑纹的毯子,从里间走了出来,对商陆道:“初家那丫头想见见你们。要见吗?”
楚南星,“她现在怎么样?”
到了这个村子后,他们再未见过初桐。
织锦叹了口气,将抱着的毛毯给井犴披上,“反应淡淡的,也不哭,就那么呆呆坐着,唤她也应,可就是不开口,”
闻言,楚南星与商陆对望一眼,初桐在此时找他们,显然是有事要交代,或许能稍稍解开一些困扰他们的迷雾。
织锦领着两人到初桐房门前就走了。明黄的灯火从房内泄出,两人站在门前,略迟疑了下,方才抬手叩门。
敲门声刚响一声,初桐的声音便从里传来。
紧闭的房门甫一打开,热气的便迎面扑来。这屋里是不是太热了些,楚南星一边暗忖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屋内。就见左右两侧墙角,窗根下都立着一只三脚,约有他一腿高的暖炉。
“楚大哥,”自出发以来,初桐便以此称呼楚南星。
楚南星循声看去,就见初桐自旁侧走出。许是尤在病中,她面色极为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身上披着一件绯色白毛斗篷,一头乌发未束朱钗,只松松地的挽起垂在脑后。整个人与出发前相比,此刻的她濒临在破损边缘。
初桐缓步走至楚、商三步前停下,而后,竟冲着二人抬手弯腰做了个深揖。
楚南星与商陆面面相觑,皆不明初桐此番是何意。
初桐也没让他们再猜,直起身后,坦然道:“初桐确有事欺瞒诸位,无论如何,也该向二位赔个礼,告个罪,”
闻言,楚南星飞速地将事件从始,于脑中再原原本本的过了一遍,虽说打从一开始,便觉得初舍行弃近求远的找上他们家,这一举动有些突兀,经不起细推敲,可如今初桐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说于这件事当中有欺瞒,反倒是让他不好发作了。
再则本就不擅于人情间的处理,所以此刻纵使心头有千言万语,可到了嘴边的,硬是一句话都没有。
而商陆秉承着于此事,只算是个过路者,能帮一手就帮,其他的绝不多言,可奈何楚南星缄默不言,这落到初桐眼里,怕是要误会了,于是只得避重就轻地问道:“你身体恢复的如何了?”
初桐本就因楚南星的沉默,而心中忐忑不已,听闻此言,强装镇定的壳子裂了一条缝,眼眶微红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说完,抬头又看了楚南星一眼,随后就往房间的右侧走去。
这是让楚南星跟商陆跟过去的意思。房间的右侧有一块用桃木屏风挡围起来的地方,屏风后是一张杉木矮桌,桌上放着一篮黄澄澄的橘子,及他们从山中和尸体上找到的两把小刀。
“这两把小刀确是我兄长的随身之物,是父亲亲手为我们锻造的,”初桐一边说着一边又拿出两把小刀放在桌上。
楚南星跟商陆立即凑头去看。桌上这两把小刀,造型与锻造工艺都那两把如出一辙,唯一不同的便是这刀柄上,一把上雕刻着狮,另一把却是象。
“父亲将与我们相像的动物刻在了刀柄上。大哥是象,二哥是狮,而我则是栖息在他二人身上的蝶。”初桐微抬手,示意楚南星两人可以随意观看这两把小刀,“父亲走后,兄长将他们的小刀各给了一把给我,而我也就将我的小刀给了他们。大哥说从此我们便互为彼此的刀刃了,他说无论今后他们去了何地,看着这把小刀,就会想起我,想着我还在家里等着他们……”
关于这两把小刀,初桐的解释已经足够了,但楚南星忽然想起之前那两把小刀上的刻字,又想到这初家二子的名字成谜,于是他还是将那两把象狮小刀拿了起来。
象上刻“蕴”。狮上刻“璋”。
看完后,楚南星轻轻将两把小刀放回桌上,看着从始至终都淡然从容的初桐,蓦地又想“初桐今年芳龄几岁,与阿礼她们是同岁吗?”
初桐看着商陆问道:“这两把小刀,你们还有用吗?”
“既是你兄长之物,自是交由你处置,”商陆刻意避开“遗物”二字。
闻言,初桐立即从怀里拿出一方巾拍,展开铺在桌上,珍而重之将两把小刀挪到巾帕上,“我本就做好了一无所获的准备,不料竟还能带回兄长……你们于初桐的恩,初桐铭记永世……”
这番话看似平奇,楚南星却听出了其中的端倪,送信到龙泉的是初舍行,制定此趟路程的也是初舍行……也或许,只是借初舍行的名义……
有些事情已逐渐清朗,可个中仍有些关窍无法圆说,即便初桐假借初舍行的名义行事,但初家在明面上交好的是风家,而白家却早已淡出中州,寥寥无几人可知。且两家纵观数十年间都毫无交集,那初桐又是如何得知这段往日恩,又是如何断定抛出的饵,是他父亲想要的,除非……
楚南星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双眼骤然一亮,那些散乱的关节有了解释。虽不知初桐与初舍行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几乎可以肯定,初桐做的一切都是在初舍行的默许之中。
果然,初桐见那两把小刀珍而重之地收好后,继续道:“父亲走以后,爷爷便不许我们再出门,三个月前,两位兄长突然提出要离家,爷爷不同意,两位兄长也不再坚持,但自那天后,爷爷便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对我们监看的更加严苛,日夜都派人跟着。自那时起,爷爷便将我带在他身边……一个月后,两位兄长离家而去,爷爷闭关……那张羊皮卷送来后,爷爷看也不看,便让常伯丢出去……”
那张羊皮卷初常并没有听从初舍行的话扔了,而是怀着不知何种目的,交给了初桐。
纵使那张羊皮上仅有寥寥几字,以及几根不知所云的线条,但身为世间最亲密之人,初桐仍是一眼就看透了羊皮所传来的信号。在询问初舍行的决定无果后,她深知自己不可能对这张羊皮卷无动于衷……其实,初常将羊皮卷交给她时,她便已独身来过云霁山,奈何山高林密,她亦不敢将希望寄托于山下的村民,只得折返另寻他法。
门中人手全听令于初舍行,可要寻外人帮助,又有几人知晓她初桐的名号,且即使有人应承这趟委托,难保不会告知初舍行,她必须寻一个可靠的同行者。而就在此时她无意得知白家少公子就在中州,而白家家主一直在暗中寻找一物……她记得家中有一宝物名曰“蓄风袋”,此物乃白家所赠。
天下没有白得宝物。她愿意赌上一赌,伪造了初舍行的书信及徽记,带上蓄风袋亲自去了一趟龙泉。
楚南星听完后腹诽道,这一切怎么可能是无意,明明就是有意为之,那不然怎么你递来的筹码,正好就是父亲要的,还有那个你的那个常伯,在你一筹莫展的时候,肯定有意装作无意的给你提点了不少吧。
所以这一趟盘州之行,完完全全是初桐一手策划,背后还站着个初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