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嘈杂声被窗户阻挡着,声音彷佛被闷在某种容器里,冒着空灵的悠远。叶际卿指尖顿在照片前方,方寸之间的气息渐渐凝固住。
墙上的照片很乱,细看又很整齐,一张张地贴着,组成了好几个记忆的区域。
叶际卿深吸了一口气,将手指放在上面一张张辨认。
最中间的那张,是时隔六年多在舟山上的重逢,他撑着伞在雨下,目光对池锐格外仇视。
以这张照片为中心,密密麻麻地包裹在周围是许多尺寸很小的照片。高中毕业后,他们在北马路拍过几张照片,它出现在了池锐的墙上。大学时,他被池锐抓拍的丑照,也放在了上面。
许许多多数不胜数,一张挨着一张。无论是他是在笑的还是严肃的,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每一张都在上面严丝合缝地贴着。
叶际卿喉间滚动,克制着指尖的颤抖,一张张看过去,他几乎开始认不清自己的脸。
等看到中间的那层之后,叶际卿按着墙突然哽咽了一下。
中间这圈的照片数量不比高中与大学时代的少,那时他有了自己的事务所,这个时间段的池锐,已经跟他分了手。
本该绝对不会出现的时间段,却完美地衔接在了一切。
第一次去领奖,第一个设计完美落地,每个场合里的他,都出现在了这面墙上。更多的是在事务所楼下拍的,这个角度应该是在咖啡厅里。
春夏秋冬,清晨与傍晚,似乎每个季节都有那么几张。叶际卿通过照片依稀能记起他那天做了什么。
“这张,是跟客户见面回来,谈的不顺利。”叶际卿摸着一张照片,里面的他只是一个背影,在他的旁边王少野只有半张影子,“王少野在骂人。”
“这张,我刚出差回来,衣服还没换就来了公司。”
“这张,我...”叶际卿顿了一下,“我刚从北马路回来,睡过头了,脸色不好看。”
叶际卿记得池锐说他没去过北马路的家,一字之差的意思天差地别。
在本能的思想里,那间房子或许被别人租或许被别人买下,曾经二人的家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去。他那时还没钱买,租了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把钱攒够才买下了这套房子。
池锐没说谎,他确实没去过北马路的家,可不止一次去过北马路,甚至还有玫瑰园,一排排枫叶绿了又红,盛夏过后进入寒冬,直至被那一阵阵妖风吹的片叶不剩。
这些照片看似杂乱无章,每张都排列的无比仔细,最外层是北马路以及玫瑰园的风景,有那么几张是二中西校门后面的公园,在这些风景照里包裹着的几圈照片,每一张都是叶际卿的脸,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
过去在一起时的照片叶际卿有印象,分手之后的这些照片大部分都是他侧脸或者是背影,叶际卿摸着照片,想象不出也不敢去想池锐当时的心情。
叶际卿不禁想起小时候别人说他不讨喜的话,那份不讨喜随着岁月渐渐长大,孤傲也慢慢在身体里生根发芽。
他突然觉得必须要承认一些东西,他跟叶启邦本质上似乎没有区别,一味地以规律做事,用自己的想法贯穿被人的想法。
叶际卿在床头呆呆地坐了片刻,随后像疯了一般掀开了床上的被子。
“池锐,还有什么?”叶际卿哑着嗓子,“你还藏了什么没有!”
从认识池锐那天起,他就是一直在被套路,池锐能说会演能装疯卖傻,他天生不机灵,活该被池锐当成傻子骗。
林海阳出事他不知道,池锐在分手期间一直在看他,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池锐究竟还藏了什么!
被子全都被掀翻在地,露出光秃秃的床垫,里面什么都没有,叶际卿被脚下的东西绊到,一下子坐在了地下。
叶际卿很想大喊一声,他仰头去看墙上的照片,每一张都是他自己,不同的时期不同的角度,可每一张都像是一把刀子,带着池隐藏的深情直直地往他心里扎。
他目光僵硬地环顾了下房间,床的另外一面,紧挨着窗户边处是一个衣柜。
叶际卿抹了一把脸,绕过床尾直奔衣柜。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香味,跟他常用的非常相似,味道却淡了许多。
叶际卿顾不得池锐到底从哪里找来的同款香,这个房间俨然就是池锐本人,他要一点一点全都剥开,看看里面还藏了什么他不知道了,看看他究竟愚蠢到了什么程度。
池锐的衣服很少,夏季的衣服在柜格里放着,冬季的衣服有一部分在上面叠着,有一部分在下面挂着。
叶际卿喘着粗气,如同一个绝望的赌徒在里面胡乱地翻找,埋头翻了半天,一无所获。
他将脸埋在池锐衣服里,双手无力地垂了下去,片刻他猛地抬头,伸手往里一抓,将衣服全都甩了出来。
“啪—”
在粗重的气喘声里这个动静十分细微,叶际卿依旧听到了。
像是碰到了某个开关,他顺着声音回头,一眼就看到了床头一侧放着一个矮小的架子。
“一、二、三、四、五、”叶际卿慢慢地走过去,数着架子上摆放的小桶,“六,一共六个。”
叶际卿歪坐在地下,感觉周围的空气在慢慢收拢。
这里的房子并不隔音,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海瑜端坐在柜台内往头顶上看了一眼,心中默算,哪怕今天叶际卿把里面全砸了,以她现在手里的存款给房东赔一套家具完全不成问题。
不过...叶际卿要是砸池锐的相机可怎么办!
海瑜蹭地站起来,几秒过后又皱着眉坐了下去。
爱砸砸吧,砸完了....她咬咬牙,也能买得起。
海瑜担心相机架完好无损,池锐摆的很整齐,里面的空隙也很大,一眼就能看清没藏什么东西,由于这点它才幸免于难。
叶际卿黑色的衣尾沾染里一些地下的灰尘,他抱着其中的一个桶,明明在笑却有种无声的撕心裂肺。
池锐很随意,最上层纸条都是松松散散的一团,下面的一些就被实实在在地压住了。
从外观看,这些纸条没有任何规律,有的是正经的便利贴,有的是一条口香糖纸,也有一些看不出是什么质地的。
叶际卿手指微动,垂眸掏出了几张纸条。
‘第一千八百二十一天,叶际卿,今天下雨了。’
‘第一千八百五十九天,叶际卿,你那件大衣不好看,下次穿黑色的吧。’
‘第一千七百三十八天,叶际卿,我被人骂了,好想还嘴,算了。’
‘第一千六百五十四天,叶际卿,我头疼。’
‘第一千五百三十六天,叶际卿,芋圆好好吃呀!!!’
‘第一千八百零三天,叶际卿,你又跟谁闹脾气呢?’
叶际卿又去拿最底下的那三只桶,打开以后猛地往里一抓,几张纸条随着他的动作被带出来落在他腿上,他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颤抖地挨个打开。
‘第四百一十八天,叶际卿,你瘦了。’
‘第五百二十五天,叶际卿,今天下雪了。’
‘第五百九十六天,叶际卿,我这里新开了一家面馆,不太好吃。’
‘第六百三十二天,叶际卿,小念发烧了,养个孩子怎么这么费劲,我好愁。’
‘第四百二十三天,叶际卿,我.....好难受。’
眼泪浸湿了几张皱巴巴的纸条,叶际卿盯着那个外观颜色最陈旧的桶,往地下一扣,全都倒了出来。
‘第三十五天,叶际卿,恨我吧。’
‘第四十六天,叶际卿,我耳朵疼。’
‘第六十五条,叶际卿,别恨我行不行。’
‘第一百零一天,叶际卿,海瑜疯了,好像揍她。’
‘第一百九十九天,叶际卿,我现在还可以。’
‘第三百六十五天,叶际卿,我想你。’
鼻尖上的泪滴不住地往下掉,叶际卿呼吸困难,咬着手背不敢出声。地下还有三只桶没有翻,他闭了闭眼,扬手过去全都倒在了地下。
‘咔’地一声闷响,原来再没有什么重量的纸条攒到一定程度也是这么的沉。
熟悉的笔迹在纸条上飞舞,叶际卿胡乱地抓着,下面的那些时间就久一些,越上面时间就越近。格式都是一样,天数加他的姓名,后面是池锐的碎碎念。
有的随口吐槽一句,有的简单地问候一声,窄窄的字条上字字清晰,每一张彷佛都是池锐从未发出的情书。
沉重的呼吸声都被满地的纸条吸纳进去,叶际卿咬着手,沉默地掉着眼泪。
他以恨意支撑了许久,在用小号跟池锐聊天时也恨,后来得知了池锐的苦衷,他将那份恨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许多情感比爱情更重要,这是池锐对他说过的话,叶际卿突然明白,那个时候,就在池锐承受着网络暴力的时候,他依然在欺瞒着一切。
池锐将一身傲骨收起,也将热烈的性子按下,怀揣一腔孤勇照顾着故友家人。另外一面对他表达出为了责任可以抛下一切,也在无人处,一遍又一遍地去追他的脚步。
叶际卿盯着满地的纸条,手臂一伸,躺在地下将纸条抱了个满怀。
眼泪洇湿了某张纸条,硌在眼角跟一把锋利的刀片一样,视线模糊到清晰,从清晰又到模糊,身体蔓延的疼痛令他无法控制躯体。
这种痛苦比池锐当初甩他心里的那句廉耻痛的多了,他那时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恨池锐,到现在,他看一眼手里的纸条,心脏就毁天灭地地疼。
天空云层翻滚,屋内暗了一瞬,光线再次投进屋内时已然转移了阵地。昏黄的光照射在某个角落,所及之处那一角的烟尘便被暴露其中。
门在这时轻响了一下,随后一阵凉气窜入室内,叶际卿闭上了酸涩的眼,毫无形象地躺在地下没有动。
眼皮上覆上了一丝凉意,指腹的纹路绕着眼周轻轻地蹭着,叶际卿向前一抓,握住了一截冰凉的手腕。
“叶宝贝儿。”池锐身上带着寒冷的酒气,看着满地狼藉,半蹲在他跟前,用食指轻弹了下他的额间,低声道,“你拆我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