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说他出去了?!”
“是,是啊,”客栈老板面对宋朴简的怒火显得格外小心,他道,“洛公子傍晚出去后就再没回来了。”
宋朴简问道:“他离开春寒镇了?”
客栈老板否认道:“这倒没有,他出去的时候什么都没带。”
“分明前几日还病得下不来床,怎的今日就能晚出不归了?”宋朴简喃喃自语道,“这都要入夜了,能去哪里……”
温菩晖问道:“您来探望过他?”
“是,毕竟洛公子是在春寒镇遇袭的,我作为镇长总要出面慰问一下才行。”宋简想了下,又道,“我来探望洛公子的时候,他病重得不能动弹,只能躺在床上与我交谈,我还记得洛公子谈吐有礼,温声细语的模样像是哪位大户人家的公子出来游玩,今夜要是没能回来,我身为镇长难逃其咎。”
温菩晖静静听他说完,才出声道:“洛公子可知镇上的布告?”
宋朴简道:“是知道的,我来探望时说了入夜就莫要再出门了。”
“镇长何必自责?”温菩晖说道:“您已提醒了洛公子不要夜晚出门,今日他无视了您的忠告出了门去,您还能预知他的想法?镇长这般担心,出去找回便是。”
宋朴简听此劝慰,只叹气道:“就怕找不回来,洛公子谈吐有礼,风度不凡的模样像是哪位大户人家出来游玩的贵公子,穿着打扮都不似普通人,他今夜要是没能回来,我身为镇长难逃其咎。”
温菩晖看着他顿时心下了然,宋朴简并非担心洛公子的安危,他更畏惧的是洛公子身后或许庞大的家世背景,害怕自己还有春寒镇受到牵连。
于是她思索一番,字句清晰道:“既然找不到洛公子,那就先抓住怨灵,或许找到怨灵就能找到洛公子了。”
宋朴简本来疯狂颤抖的心脏如同有了定海神针,他眼神一亮,道:“道长此话当真?!”
温菩晖道:“不敢做假。”
宋朴简犹豫道:“温道长可有把握?”他可不想春寒镇再出什么人命!
温菩晖笑道:“镇长多虑了,在下有自知之明,尚可与之一敌。”
“诶,那行。”宋朴简道。
两人离开了客栈,外面明月高悬,温菩晖先是巡视了一遍东街,每走十五步就要停下掐指捏诀,用灵力在路边的砖墙门窗上写出繁杂古老的符文,符文的脉络中蕴含着强大的灵气,宋朴简跟在身后将一切收入眼中,感叹其中奥妙,莫名的心中泛起酸涩,若自己也能拥有无穷道力害怕什么怨灵呢?但之后他又打消了自己那点愤懑,自省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他身为镇长日日处理大事小务已然心力憔悴,道士面对的更多是生死攸关之事,说不定哪天就一命呜呼了。
各司其职,各司其职……
温菩晖没有读心术,自然不知懂宋朴简复杂的心理过程,她巡视完东街,继续在西街布阵,阵法的尽头是镇长家,镇长家四周空旷,离人多的地方稍有距离,这样很是方便温菩晖施法,既不会伤到人,也不会波及房屋。
听到门外脚步声的上官扶荧睡眼惺忪地从客房出来,他碰见布置阵眼的温菩晖时表情一惊,瞬间睁大眼睛,他趿拉着鞋走到她身边不远处,问道:“菩晖,你怎么才回来?”
没空理睬他的温菩晖,短短“嗯”了一声,而后继续往阵眼中设下捕捉邪物用的法诀——通视天地,若说药有药引,那么“通视天地”就有灵引,温菩晖在帮人解除诅咒的时候特意保留下来一缕独属于怨灵的“气味”,而通视天地就是通过种种不同的气味在天地之间来召唤属于这种气味的怨灵,此法可想象成利用动物灵敏的嗅觉来寻找怨灵。
阵眼金光迸发之时,温菩晖口中念念有词,周遭狂风大作,众人抬袖遮眼欲回屋躲避,唯有温菩晖端庄站立,只余衣袂飘扬。
温菩晖施法两刻有余,见阵眼还无动静,她直接进入通视天地之中查探情况。
阵中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怨灵被召唤来……
期间上官扶荧遭不住瞌睡直接倚着门框睡着了。宋朴简夫妇相互支撑着站在屋檐下焦虑不堪。
宋朴简喊道:“温道长,发生什么事了?”
温菩晖面露疑色,她盯着一缕能够定位怨灵的循迹引线,心道,恐怕这只怨灵是被什么困住了,因此召唤不来。
她站在阵中,回应道:“我需要离开一下,你们全部回到屋里等待天明!”
宋朴简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点了点头拍醒上官扶荧,随后带着宋夫人一同回了屋。
说罢,温菩晖顺着循迹引线延伸的方向挟光离开,因为有循迹引线的帮忙,温菩晖很快御剑飞出了春寒镇,她站在空中估摸了一下大概位置,离开的方向在东南方,很快循迹引线的指引就钻进了坐落在东南方的一座山里。
夜晚的大山被黑暗笼罩着,如同一座巨大的坟茔。
温菩晖就落地在山外,她注视着前方漆黑沉静的山林,思考片刻后决定单枪匹马地进山。
循迹引线很微弱,温菩晖必须集中精力才能不偏离路线,可是山里除了蝉鸣还有听到一些野兽的低鸣,可能是呜呜叫的狐狸,又或许是伺机而动的山狼……
忽如其来的光亮吓退了潜伏在四周树丛里的危险,这光亮是由温菩晖从手边折下的一根树枝发出来的,是火把又不是火把,因为这光亮是她略施小计收集了头顶取之不尽的月光凝结在树枝上组成的简约环保型火把,不易燃还耐用。
半山腰处,一块巨石挡住了道路,巨石后面就是深不可测的洞口,几根藤条从上方垂下来成了门帘,温菩晖上前查看发现巨石下面还压着一堆杂乱的枯黄藤蔓,还带一点潮湿,大概是不久前下过一场瓢泼大雨从山上冲下来块巨石,而滚落的巨石又正好挡在这个洞穴,顺带压断了攀附在洞穴上的藤蔓。
巨石与洞穴的间隔正好能容纳一人进入,温菩晖举着火把顺着这个缝隙进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当眼睛适应骤然变暗的环境后,温菩晖看着眼前昏暗阴森的场面时,如坠冰窖。
一眼望尽的洞穴中,黄底红字的符纸贴满整个面壁,可能是洞穴充满湿气的缘故红字红色的字迹晕成模模糊糊一片看不清原来写的是哪种符文,被符纸吸附的水汽蘸着红色颜料下渗,犹如喷涌的鲜血溅满整座洞穴,洞穴的中央有微微凹陷,长宽大小状似木棺。
铲开“木棺”上薄薄的一层泥土,从头颅、肋骨、盆骨、腿骨……一整人类骨架呈现在眼前,温菩晖注视着不知在这暗无天日道洞穴中沉眠多久的白骨,看到他空荡荡的左臂,确定了这里就是怨灵的出处。
这样一切线索就都穿起来了,失效的符纸无法继续封印它,趁此机会怨灵跑出走兽山,跟着上山砍柴的宋大云一同进入春寒镇,接着袭击了好几位镇民。
温菩晖凑近到白骨前,一条项链静静躺在在胸腔中。
为何会在走兽山的一处洞穴里埋着一具尸骨,还是被符纸封印着的,这里面的布局很像是有人怕怨灵重出于世而设的法阵。这里这么多年都没有被进山打猎的人发现,很有可能是有人在这里做了结界,骗过常人的眼睛,让他们认为这里根本没有洞穴,只是普通的长满灌木的山地罢了。
洞穴中不仅有潮湿的水汽还有一股腥臭味时时熏着鼻腔,没有了讯息在这干瞪眼也不是办法。
温菩晖走前解下白骨脖颈上的项链,收纳进衣袖,方便之后的调查。
出来后,她跟着循迹引线一直走上山顶,越往上路越崎岖,数不尽的坑洼还有稍不小心就会划破肌肤的荆棘,更艰险的是温菩晖几次差点踩进埋在落叶下的捕兽夹,捕兽夹的咬合力道几乎能夹断骨头,这一路下来就听见铁器嘎吱的声音了,温菩晖简直汗颜,这是要把野兽一家老小都抓住的架势!
快抵达山顶时,她将手里最后一块石头往前抛,不出所料地又触发了一只捕兽夹,只是这次响起的不仅铁器咬合声还有一阵痛苦的闷哼声,听起来像个男人而且就在灌木丛后面。
温菩晖顿生警惕,抽出身后的素剑慢慢靠近灌木丛后发出声音的地方,如果真是想要用人声来迷惑她的怨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其伏诛再说!
素剑率先劈开冗杂的灌木丛,大有劈开万物的架势,同时温菩晖借着月光看清了前方,带有雷霆万钧之势的长剑抵住华丽璀璨的宝石,很快她收住杀气满满的素剑,意外道:“是你。”
凉风飒飒的山顶,古老的参天大树下有人站立俯首,有人坐地仰头,风一过,二人的乌发飘飘扬扬好似话本子里初遇的场景。
小腿还在汩汩冒血的洛申莲:“好巧。救一下?”
他虚弱地靠着身后的树干,面无血色,一腿伸直,一腿弯屈,眼神向上有气无力地看着温菩晖。
感觉下一刻就要死过去了。
“……”
“忍一下,”温菩晖怎会不救,她蹲下问他:“衣裳贵吗?”
洛申莲不明其意,道:“不。”
撕拉——
温菩晖从洛申莲的衣摆处撕下一长条,再摘下头上的绢布凑合当纱布使用,因为担心伤到经脉,她现在小腿上施了一个治愈法诀暂时止血,而后双手一上一下握住捕兽夹用力掰开,动作之利索干脆令人折服。
“你……”洛申莲欲言又止,他听见咔擦一声,好像是捕兽夹被掰断了……
“你要说什么?”温菩晖娴熟地帮他绑紧伤口,然后问道。
“衣裳虽然不贵,但姑娘是否唐突了些?”洛申莲看着自己狗啃般的下摆,眉头微抽道。
温菩晖笑道:“难道撕我衣裳?”包扎好伤口,心想既然真的有缘再见,那就问问名字好称呼。
“公子贵姓?”
“在下张三。”
温菩晖嘴角的微笑一滞,很难不相信这是胡编乱造的名字。
“……好巧,在下李四。”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两人都不说话了,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尴尬。
洛申莲突然一笑,道:“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洛申莲,我的名字。”
……并不好笑
“温菩晖。”
等一下,他说自己叫洛申莲,难道就是宋朴简口中那位身世神秘的洛公子?他大半夜在客栈睡觉,跑到镇外的山顶做什么,况且怨灵有就潜伏在这片山林里。
“洛公子独自一人来这里的?”
“嗯。”洛申莲倚靠着身后的大树,点头道。
温菩晖继续问道:“洛公子不知道关于镇子里的传闻吗?”
洛申莲看了他一眼,神情无辜道:“我知道。宋镇长与我说过。”
温菩晖灰灰的眸子落在他脸上,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温姑娘呢?为什么会来这里?”洛申莲反问道。
温菩晖没有隐瞒地说道:“捉怨灵。”
话一落恰好乌云蔽月,两人落在脸庞上的月光被收走,唯余温菩晖手中幽幽光亮,像一团鬼火飘在二人中间。
“我是来看星星的。”洛申莲脸上泛起微微笑意,没有追问下去,只道,“我听闻春寒镇外有一座山,叫走兽山,在走兽山的山顶上可以看到世间绝美之夜景,我很好奇,所以来了。”
微弱的光芒打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其话真假,不知一二。
但就像是印证了他的话,乌云消散之时星空当顶,放眼望去,星河流淌如梦似幻,铺天盖地的星芒消逝再浮现,令人担忧其终将消失不见。
温菩晖观望着,相信了洛申莲的好奇心。
如此脆弱但又如此美丽的景色,确实可称为绝景。
洛申莲问道:“好不好看?”
温菩晖没有正面回答他,说道:“明天会是个晴天。”
“……你说的没错,明天会是个大晴天。”
救了人又欣赏了浩瀚星空,温菩晖提起正事:“你有没有在山顶遇到什么东西?”
洛申莲疑惑道:“什么东西?你要抓的那只怨灵?”
温菩晖道:“没错,它也在这附近。”
洛申莲摇头道:“并未看到。”
“那还真是可惜,就差一步就能抓到它了。”温菩晖道,她说着又看向洛申莲袖子里的手臂,“宋镇长说,你也中了怨灵的诅咒,为何你没有好好呆在客栈修养?”
“这个?”洛申莲抬起手臂,用另一只手撩开袖子露出肌肉紧实的长臂,手背上的青筋确实也断在了覆在小臂的诅咒前。
温菩晖上前单膝跪在他身旁,伸手在诅咒上摁了摁,道:“你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
洛申莲认真想了想,回答道:“日日感觉浑身上下力气被人吸走似的提不起精神,其他的没了。”
“很轻的症状。”温菩晖低声道。
洛申莲庆幸地笑道:“可能是我年轻力壮,精气足才没成为倒在床上不能起身的病秧子。”
温菩晖深深看了他一眼,道:“再是年轻力壮都有被诅咒吸成人干的一天。”
他沉默的样子确实像被温菩晖的话唬住了,乖乖闭上嘴任由她解除诅咒。
“多谢温姑娘。”洛申莲目不转睛盯着她净化的动作。
“不用谢,这是还你早上帮我捉兔子的人情。”温菩晖决定道,“今夜本就是要找你的,我带你回春寒镇。”
“找我?”洛申莲疑惑道。
温菩晖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离开春寒镇前什么都没说,镇长他很担心你。”
她弯腰拍掉膝盖上的灰尘时,身后的长发有半束顺着肩颈滑落在半空回荡。
洛申莲原本观赏星空的眼睛忽然定在某处欲言又止,他突然联想到方才欣赏过的银白星河,璀璨耀目的星光组成的长河穿过夜空不知流向远方,就像现在这样……
温菩晖拍干净裤腿,才直起身子整了整衣衫,不经意间她与洛申莲对视,捋好衣袖后问他:“你在看什么?”
洛申莲没有回答。
她的瞳色和他颈间项链中一颗灰晶石相仿,小小的一颗却总是低调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温菩晖瞳色是浅的,连头发也是。
他才注意到,温菩晖最外层的头发是黑色的。
但里层有一半是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