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灏靠坐在沙发上,却迟迟没有睁开眼睛。
感受着映在眼皮上晃动的光影,听着耳旁传来的五条悟打游戏的音乐声,他的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是一个老式小区的单元门口,一个瘦弱的男孩正抱膝坐在台阶上,盯着地砖发呆。
暴雨倾盆,单元门上窄小的平台根本起不到什么遮雨的作用,冷风伴着雨水砸在少年身上,把他打得像是一只湿漉漉的小狗。
这个男孩就是曾经的程灏。
在那一天,他又被舅妈赶了出来。外面已是大雨如注,身后是被刻意紧闭上的防盗门。
他无处可去。
他在外面等了很久,等一个能帮他把这道门打开住户。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身上单薄的夏衫已经在秋雨中彻底丧失了那聊胜于无的保暖的作用时,他等来了一声细小的猫叫。
很轻很轻,如果不仔细听可能根本就听不到。
但是又很明显,是在那一片死寂的嘈杂雨声中难得的不同。
程灏抬头望去,空洞的眼睛在看到那只从墙角破洞里弹出头来的小猫时终于恢复了点神采。
天色已经很晚,其实程灏只能隐隐看到它的轮廓——应该是一只小黑猫。
才三四个月大的样子,带着点淘气地好奇歪头看着淋成落汤鸡的程灏。
程灏突然有些无措,他摸了摸口袋,只能找到一颗已经彻底被雨水浸湿的,有些化开的硬糖。
他握着那颗糖,有些难得的窘迫。
要是曾经,他想要什么没有呢?可是会满足他一切要求的宠溺着他的父母,已经被他“克”死了。
这样的难堪并未持续太久,小猫的母亲好似终于发现的了它的顽皮,无奈地叼起它的后颈,把还有些懵懂好奇的小家伙拽回了温暖的窝。
程灏盯着那漆黑的洞口,心里却想着,那里面一定干燥又温暖吧,是一个家呢。
他紧握住双拳,回头看向身后高楼中的一扇不起眼的窗户,灯光明亮,隐约还有笑声传来。
这一刻,他的身体很冷,他的心更冷。
难道那两个人面兽心的家伙不知道是因为他们那个语气慌张还带着祈求的电话,才让自己的父母在那样一个与今天格外相似的雨夜不得不急急忙忙地出门去。
可是当灾难发生,他们却找了一个牛鼻子老道,非说是他的命格不好,天生克父克母克亲友。
在送葬的时候,程灏的舅妈还到处暗示自己孩子的流产说不定也与他有关。
她的孩子和程灏的父母一起死在了那晚,这反倒成了这位母亲的勋章。
所有人都在可怜她,所有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他们说愿意收留他的那对夫妻真是心善,他们说生下这么个孩子真是造孽。
可他分明看到,在听说能暂时保存他父母的遗产的时候,那两个家伙悲伤面容下压也压不下的翘起的嘴角。
程灏在酝酿着他的复仇。可惜,他当时太过弱小,十一二岁的年纪,做什么都要徐徐图之。
每当他又被赶出门的时候,他就会走到墙角处,等待着他难得的朋友。
他没有给小猫取名字,因为小猫有自己的家,他不想因为一个名字让这个漂亮的小生命和他这个被唾弃的无依无靠的家伙产生不必要的联系。
他只是会和它说说话,聊聊天,连抚摸都克制,害怕因为自己的气味让母猫嫌弃。
他会用给别人写作业攒的钱给小猫买火腿肠吃,虽然后来因为听说火腿肠对猫咪不太好而不再投喂。
因为这个,小猫和它发了好大的脾气,连他好不容易从养猫的同学家里换来的猫粮也爱答不理。
程灏无奈地点了点它的额头:
“果然有家的小孩就是可以任性一点啊,不过等你再长大一点,估计就会被嫌弃地丢出门外吧,到时候要不要和我相依为命?”
小猫甩了甩尾巴,不置可否。
然而,程灏并没有等到相依为命的那一天,小猫的生命在一个晴朗的下午戛然而止。
想到最后被木条贯穿身体,无力地叫了一声后望向他,死不瞑目的小猫。想到周围围坐着的,开怀大笑的恶童。想到那个一直不成器的表弟带着幸灾乐祸地说道:
“哎呀,怎么办表哥,一不小心把你的小猫给玩死了。”
那一刻,他最先感到的却是无尽的悲哀。
后来即便大仇得报,他也会在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看到那双不复灵动的金色眼眸。
原来,只是我需要你,而你并不需要我啊。
程灏从未相信过自己的命格伤人,但是面对那只小猫时,他却无比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是个累赘——是个弱小的,会带来麻烦的累赘。
*
坐在沙发上的程灏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他睁开眼想缓一缓,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五条悟放大了的精致面孔。
“悟?”程灏眨了眨眼睛,有些懵懂地望过去,却突然感到眼睫少见的湿润了。
他把一根手指抵上眼角,拖下一滴泪来。那颗圆润的水珠,映照着他和五条悟的身影。
分外晶莹。
“我还以为灏是那种一辈子都不会哭的家伙呢,毕竟平时一直带着假的要死的笑容嘛。”
五条悟的吐息无比清晰地吹动着程灏脸颊上的细小绒毛,带来层层痒意。
太近了。
程灏抵着对方的肩膀把他推开,故作轻松地说道:“刚睡醒的话,稍微打个哈欠就会有眼泪流下来的吧,没什么奇怪的。”
“灏可没有打哈欠。”五条悟毫不留情地拆穿了对方,然后顺着对方的力道拉开了距离,略带失望地靠回了原位。
“我刚刚明明听到你在说梦话,结果一靠过去就醒了,一点意思都没有,还以为能抓到什么把柄呢,啧。”
程灏愣了一下,问道:“我有说什么吗?”
虽然要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对方一定会毫不在乎自己的感受给说出来就是了。
“我都说啦,一过去你就醒了,什么都没~听~到~”五条悟撇了撇嘴,想了想问道:“你刚刚在梦里有喵喵叫吗?”
“啊?”
“我刚刚在靠近之前听到你好像是‘喵’了一下。”五条悟仔细想了想,又补充道:“和你这句‘啊?’好像,难道是我听错了吗?”
程灏心虚地回道:“可能吧……”
虽然大概率是自己在第一次见到小猫时,下意识带着点试探地“喵”了一下的缘故。
记忆已经斑驳褪色,他自觉对小猫的记忆最深刻的是它身死时的模样。
但经五条悟这么一说,程灏却发现其实他潜意识里最为珍惜的是和小猫初见时,它的那份灵动和单纯的亲近。
“对了,悟前几天变成猫的时候是在故意喵喵叫吧。”
五条悟咽下一大口莲花酥,理直气壮地说:“猫咪本来也不可能发出人类的声音吧。”
“可是之前……”
“反正我自己听起来也是在喵喵叫啊,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能听懂。”
“系统?”
【是我对声波进行了一些必要的处理。】
程灏闻言,最先想到的却是这个家伙在最初的时候不承认自己的恶趣味,一本正经地给他解释的样子。
拼着语言不通也要把两人变成猫,难道翻译并处理声波就不耗费能量了吗?
五条悟则是听完解释后更加振振有词:“灏,你看,我就说嘛。”
【但是因为对方并不是真正的猫,所以实际上只是用猫咪的发音在说人类的语言,我只是把其声调和音节转化为他们原本声线所能发出的样子。目前还没出现过任何一次失误。】
也就是说,五条猫猫在喵喵叫的时候,就真的是在无意义的喵喵叫。
程灏看了眼有系统的解释坐镇而更加高枕无忧,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底裤已经被扒下来的五条悟,既好笑又无奈。
还有点不可言说的可爱。
“所以,灏今天是在气愤吗?为什么?不像是灏平时会做出的事情呢?”
五条悟带着纯然的好奇感兴趣地问道,虽然应该能算是关心的举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更像是在八卦。
“悟,在别人心情不好的时候这么直白地发问,如果对方不想诉说的话,一个不小心可是会被揍的。”
程灏忍不住提醒道。
“哈?反正又打不到我。”
“这不是重点啦。”程灏叹气。
该说不愧是被前呼后拥地簇拥着长大,一直以来被毕恭毕敬尊崇着的,才刚离开大宅不久的小少爷吗?
“快乐和喜欢是可以直白地分享的,但是悲伤和愤懑却很难畅快地说出口来。”
“为什么?”五条悟不理解。
“我不太清楚别人是怎么想的,不过对于我来说,是因为不想示弱。”
五条悟撑着下巴,若有所思,突然问道:“那杰呢?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和我说。”
程灏和难得带了点认真的五条悟对视片刻,笑着说:
“这种事情要悟自己想明白才算啊,可不要想着作弊哦。而且,身为他挚友的可不是我这个曾经站在你们世界之外观察的人。”
“什么啊。”五条悟撇了撇嘴。
“而且,悟其实也是知道的吧。”
与其说五条悟是不了解情感,不如说是不在乎,不在乎他人怎么看,不在乎他人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