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法式桔梗
盛阳转接阴雨。
九月末的苏城下了快半个月的雨,道路两边铺满的黄叶又潮又厚,一脚踩上去,能溅出水来。
苏城的道路这些年还在规划部署,地面坑洼处多,驶过的车辆颠簸不平。老旧大巴车,车身还贴着医院广告,停下来,排出一车尾气。
程醉提着几个垃圾袋,从楼梯口下来,踩着地面积水,走了一截路,送到公共垃圾桶里。
这是她来苏城的第二天。
昨天约摸晚上十点钟到的小区,她跟母亲盛穗华大包小包从那种老旧大巴车上下来,披头散发,身上一股尾气味,别提多狼狈。
房东没给她们收拾屋子,太晚了,又累又乏,都没多余的精力。
盛穗华只草草铺好床,两人将就着清洗了下,倒头就睡。
程醉一觉睡到上午十点钟。
睁开眼,客厅噼里啪啦,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刺的耳膜生疼。
盛穗华把屋子里外打扫了一遍,安置好她们带来的行李。客厅门口,堆的都是打扫出来的垃圾。
“送下去扔了吧,打扫完我们再吃午饭。”盛穗华头没抬,背对着她,在安煤气阀。
程醉应了声,提起那几包沉甸甸的垃圾,送到楼下垃圾桶。
初秋的风,带着清爽的凉意,裹挟着泥土和枯叶的气味,蜂拥而至。
下过雨后,路面淡淡的腥味。
她穿的很奇怪——上面一件连兜卫衣,下面是露大腿的短裤,夹着双拖鞋。
早上起来,长发还没打理,直接戴上帽子口罩,就这样,光着大腿在楼下走动。
时间还早。
她绕着小区走两圈,看看新建的居民楼,再看看一排排种植良好的广玉兰,再绕到楼下时,手里多了几株被雨打下来的百叶菊。
花朵还新鲜,回去找个瓶子,插起来。
“哎——让一下让一下!!!”
身后“滴滴滴”的电瓶车喇叭在响,还有道急促惊慌的男声。
程醉练过舞蹈,肢体协调,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脑子同步,在后面那道“哧啦”声响起时,提前往红砖铺的人行道上一闪。
“砰——啪——”
电瓶车倒地,技术相当不娴熟的驾驶员一头扑到程醉脚下那滩积水里。
“哗啦”一声,浑浊的泥水溅了程醉一腿。
她拧着眉,还是微弯腰,询问面前摔得四脚朝天的男生:“没事吧?”
男生扶着腰,老半天,才从地上爬起来。
摔得不轻,人仰车翻。
他咧着嘴,挺痛苦,慢吞吞爬起来,再扶起那辆黑色电瓶车,而后才把目光放到受连累的程醉身上。
腰忘了揉,眼睛也有些直。
他该看的是溅在对方身上的泥水,但眼珠子不受控制的紧盯对方白花花的腿,腿很细很直,又长又白,往上顺着延伸,到裹在卫衣下细细的腰,最后再到女孩的脸。
有点厌世相,脸颊轮廓又生的稍显幼态,眼睛圆大,眼尾朝上收,鼻子小挺,面相几乎挑不出毛病,但偏生面无表情,冷淡又带着点叛逆。
多漂亮的女孩子,可惜看着不咋好相处。
“没事了?”程醉问。
对方直着眼,在她问完话后才反应过来。
一只手推着车,另只手无处安放的揣了揣口袋,又拿出来挠挠头。
“没事没事。”
“呃……”他停顿一下:“不好意思啊,把水溅到你身上了。”
“没关系。”
程醉没多说,迈着腿,朝楼上走。
“哎,小姐姐,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他在后面锲而不舍的喊,这个点又正是中午放学时间,声贝高些,周围人三三两两扭头朝楼梯口看。
“刚搬来。”
她没停下步子,只是稍微放慢了脚步。
“小姐姐也在一高上学吗?是不是高二的啊?”
这货不知道哪来这么多话。
虽然动作蠢笨了些,但挺阳光,个头高,咧着嘴,一身泥水,路过的学生十个有八个都忍不住回头看看。
程醉被弄得烦了。
“不是。”
一个字都吝啬多说。
察觉到她的不待见,男生也没羞赧,反而得寸进尺,把车子停在路边,两步一跨,站在铁门里的楼梯道,仰头冲着程醉喊:“那是高一的?还是高三的?住在这里就是在一高念书的吧?都同校,认识认识呗!”
程醉连回答他的耐心都没了。
她上到第二层楼,低垂着眼睑,扫了眼杵在那里的男生,没应声,抬头继续朝上走。
铁门哗啦啦一阵响,伴随着钥匙碰撞,有人推开门走进来。
脚步声在一楼的楼道响起,程醉不由自主的放慢了脚步。
“松林?”
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哎!叔叔,”又接着一句:“阿许。”
“最近学习怎么样?没闯祸吧?别老让你妈担心,前两天听说……”
这样的训话,程醉最害怕听。
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一步上两个台阶,甩开那道中年男人的音源。
她掏出钥匙,开了门。
进屋后,随手把那两朵□□插进还剩半瓶水的矿泉水瓶里。
“去哪了?”盛穗华端上饭菜,目光触到她满是泥污的腿上:“摔跤了?”
“没,赶上放学,别人骑车溅上的。”
她长话短说。
她们搬来这里不到一天,盛穗华已经替她张罗好了入学申请。
“明天就能去一高报道了,我刚加了年级主任的微信,给你安排好了,高三五班,还不错,你们班主任的微信我也加上了,他让你明后去,先去找他,把校服和教材领了。”
程醉含糊点头。
她极力压制住内心深处的反感,耐着性子说“好”。
在来苏城之前,盛穗华就已经做了很多工作,托张找李,帮她塞进苏城一高,这才能迅速的办理好入学手续。
相比起自己那位沉默寡言的父亲,盛穗华手段一向雷霆高效。
吃完饭,到卫生间冲洗了腿,换了身毛衣长裤,明天去报道,顺带洗了头发。
等一切收拾好,已经晚上九点钟。
盛穗华熬不了夜,打着呵欠先回屋睡觉,嘱咐程醉早点睡。
入秋的夜,凉得瘆人,阵阵凉意,由下往上,一层一层从脚底往上窜。
卧室里开了夜灯,行李箱张着嘴巴,躺在屋子正中间。
她把里面的衣服拿出来叠进衣柜里,行李箱塞进床下,一边吹头发,一边看手机。
打开微信,一条条消息蜂拥而至。
她像跟世界脱轨了一天,避世入尘,从上到下,一排的红点。
大多是那几个朋友同学的关心和问候。
–到了吗?新学校怎么样?
–记得经常打电话,保持联系。
–会想你的,只不过比起发信息,我更想见你本人,经常发照片哦。
她一一回复完,直到点到【梁静雯】的信息,手指才稍稍停顿。
–你妈妈的话我考虑了,但我始终觉得你适合这条道路,不应该随便放弃,假以时日,谁又能料到未来如何呢?
–我知道你学习还不错,中等偏上,但记得吗?我第一次给你拍图,你还带着作业,说拍图只是忙里偷闲,说这话时,你一脸无奈,整个人,又沉又闷,但换上衣服站在幕布前时,你又是另一个你,一个让人惊喜,意外,表现力极强极强的杂志模特程醉,我希望再次听到你消息时,你依旧是那个模特程醉,而且是越来越好,完完全全遵循自己内心的程醉。
她没回复,仔仔细细从头到尾读了几遍,露出一丝涩然。
只要活在世上,就不可能真正遵循内心。
她关了手机,把衣服最下面压扁的书包拿出来,笔纸装进去,坐在床上,怔怔发呆。
秋夜的夜空,水洗过般,墨得发亮。
*
淮省的经济在全国实在排不上号,农业大省,人口众多,教育资源匮乏,苏城还是国家级贫困县。
这里是盛穗华的家乡。
来之前,程醉真以为有多原始,到了之后才发现,除了路破点,没高楼大厦,其他都挺好。
超出她的预期。
学生们知道时下最火的韩娱内娱明星,精品店里的玻璃柜放着各色明星海报贴纸,因为毗邻一高,一路走来,书店不少。
她走进去一家,入眼清一色的辅导书资料。
只有在进门的地上,小小一隅,放着两小堆时尚杂志。
花花绿绿的封面,是最新一期,上面映着两个大字——《名优》
这两个字,她太熟悉了。
包括封面上,那个扎着软糯丸子头,牛仔短裤,露肩露脐的天蓝色上衣装女孩。
那是她自己。
厚厚一沓杂志,很明显,销量不怎样。
一高是苏城唯一的重点高中,同学们爱学习,不关注也正常。
况且,那大概是她为《名优》拍的最后一期封刊。
她磨磨蹭蹭到快要中午放学才找到一高高三五班班主任的办公室。
学校里学生还没走完,她戴了顶棒球帽,穿着浅色的绒衣,跟一片蓝白色校服格格不入。
“报告。”
程醉的声音响在办公室门口。
一个女老师看她一眼,轻声说:“进来。”
她顺着走廊,一个一个座位找过去,总算找到高三五班——唐文毅。
唐文毅看到她,试探问:“程醉?”
程醉答:“是我,唐老师您好。”
“好,先跟我过来把校服教材领了,然后我带你去看看教室,下午就可以过来上课了。”
程醉应声,跟在他身后,跑前跑后。
班主任慈眉善目,看着和蔼,没给人太大压力,领完教材,又认真交代了几句学习上的事情。
“刚过来,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及时向我或者同学求助,你妈妈说你性子内向,慢慢来……”
这类谈话,她经历过的次数不胜枚举,听着听着,心思有些飘。
前面的办公桌坐了位男老师,不知何时,视线里多了道高高瘦瘦的背影。
背对着她,程醉看不见脸。
身姿很挺拔,那身蓝白校服套在他身上,显得很服帖,头发薄短,垂在裤缝两侧的手,骨节分明。
男老师不知说了什么,程醉能听到,男生喉咙里低低逸出的“嗯”。
大概一米□□吧,很高的个头,高瘦却不清瘦。
好学生,真难得,骨架不错,就是不知道长得怎样。
程醉腹诽。
“……好,你先回去吧,下午准时来上课。”
唐文毅交代完,最后让她路上注意安全。
程醉抱着书,走到办公室门口,不由自主的,又扭头看了男生一眼。
这次是侧面。
透过窗户的光线不偏不倚,就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薄唇轻抿,看不出情绪,眼睫垂着,鸦羽一样,在眼睑处覆盖上一层淡淡的阴影。
冷白皮,却又不显得羸弱,疏朗清俊。
她转回头没再看,抱着书出了校门。
清早天气预报说没雨,可这时却下了中雨,雨滴不大不小,淋不坏人,可她怕书被淋坏。
早上没带伞,程醉只能把校服拆开,一层一层裹在书上,冒着雨往家里赶。
所幸她戴了帽子,不至于太狼狈。
小区离学校不近一段距离,一路躲躲闪闪,等到了楼下。身上已经湿的差不多。
她掀开校服一角——还好书没湿。
距离放学已经有半个小时,加之下雨,楼道几乎没什么人。
胳膊酸的厉害,她实在坚持不住了,把书放在一块干的地面,摘了帽子,理黏湿的头发。
程醉住六楼,一般等电梯的太多,她宁愿走楼梯,但今天例外,她已经没力气再举起课本了。
“叮——”
“哐啷——”
电梯门在她面前打开,随之一块响起的,还有旁边关闭的铁门。
两个人走进来,伴随着说话声。
“还好我去接你,这不是下雨了吗,淋了雨生病怎么办?”
“天气预报经常不准,你出来的又迟,这个时间我去接你,刚好不用挤来挤去。”
……
声音有些熟悉,但程醉来不及想。
趁电梯门还没关,她弯下腰抱课本。
手臂承受不了重量,又酸又疼,她一个趔趄,手臂一松,危机关头,刚才说话的中年男人顺手一接,轻松抱住她要散落一地的书。
她抬起头:“谢谢。”
映入眼帘的是个很温润的中年男人。
“不客气,怎么淋成这样?”
“下雨,忘了带伞。”她回答。
马尾还在滴着水,额角鬓发贴在脸颊上,她随意捋到两旁,完完整整露出面颊和五官。
程醉五官大气,眼大鼻挺,拍照上镜。可脸型又不是传统的瓜子脸,下颚角圆润,平添几分幼态,少女感有,又掺杂成熟风,属于大众喜欢的美女长相。
她接过书,淡淡扫了眼男人,目光从他身上,转到他身后的男生身上。
蓝白校服,挎着书包,冷白皮,眼睑垂着,除了进电梯时扫视她一眼,其他时间,几乎全程无视她。
离得远,除了身姿,其他都看不真切,现在这样近,程醉才发现,这人竟然孤傲成这样。
不是刻意那种,而是骨相里,透出来的冷然。
真是有缘,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