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周亮来到了新洲码头。
码头上矗立着的写有新洲码头四个字的牌匾,让周亮清醒地意识到他此时此刻是站在了大衍朝的土地上,活在大衍朝的人们和活在大衍部洲的人们,在他们各自不清楚的背面相伴而生。
此刻,眼前这片汪洋既是沟通两个世界的通道,同样也是阻碍两个世界的阻碍。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就是这片汪洋么?
周亮掬起一捧海水,他感到自己将两个世界的分界线捧在了手中。
他将手举高,随着早晨阳光角度的变化,他手里的那捧水跳跃着不同色的光,那光明明暗暗,像是一道道开开合合的门。
手一松,被捧起的海水摔在地上,余下一团水痕。
“门摔了。”周亮喃喃说道。
想起家里还有个不放心的谢九辛,周亮没在海边待多久,转身就往新洲城的方向走去,背后是阵阵平缓的海浪声。
树叶由绿转黄,轻风从润转干,转眼周亮他们几个回到新洲已经半年时间。几场雨之后,新洲的温度也低了,街上的人出街都裹着长衫。
周亮的生活同离开新洲之前没什么区别,如今,只不过多了一个谢九辛需要看着。回到新洲的伍文没有以前爱闹了,每日就窝在书房里看书练字,全锦就在周亮这里住下了,一直没回到丁家,除了采买一日三餐所需的食材,全锦也终日窝在房间里不出门。
张文波和老丈人丁翼经过两年的较量之后,新洲的局势也越发的清晰,“张派”和“丁派”之间的界限越发明显。
程辛和丁韦川变得越来越忙,一个月也见不到一回。这两人手里的事情越多,得空的时候就越爱来周亮这里喝酒吃肉,用丁韦川的话来说,整个新洲,他只有在周亮这院子里,才能放下外头的事务。
程辛从张文波还是个小兵的时候就跟在他身边,丁韦川则是丁翼唯一的儿子,这两人一个实打实的“张派”,一个实打实的“丁派”,这两人仿佛是约好了一般,来周亮这从不一起来。
经过近两年的历练,丁韦川算是看明白了,“如今我是骑虎难下,身不由己,以前喝酒睡觉、美人相伴的生活我是一点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周亮瞧丁韦川,是慢慢脱离了当初新洲小霸王派头了,说话不再跳脱肆意,行为举止也变得成熟稳重。偶尔只有丁韦川喝醉的时候,周亮才能从中看出两年前的那个丁韦川。
“周亮啊,我说你这伙食是不是越来越差啊。”丁韦川盯着伍文说道:“伍文以前的个子噌噌噌地长,最近怎么都不长个了?”
丁韦川说这话他自己没放心上,却让周亮几人心里一咯噔。
周亮去看伍文,要不是丁韦川说起,他还真没注意到伍文的身高、身材没多大变化。“吃下地狱果实的人是愚蠢的”,此刻,周亮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这句话,该死,服用地狱果实会让人的时间停止流动,这意味着人会长生,但也会停止生长!
一年两年,伍文的身高和外貌还能用长得慢来搪塞过去,那十年、二十年呢?
全锦看了看伍文,又低头瞧了瞧自己,以前的她,每到秋冬季节腰上都会长一圈肥肉,而如今却一点变化都没有,她还以为只是受伤之后身体虚弱没有恢复过来罢了,原来如此啊,是果实的作用啊。
此时的全锦意识到,她是真的再也无法真正融入到大衍朝廷这个世界了。她和她的家人、她的朋友走上了一条通往不同方向的岔道。
等丁韦川一离开,周亮就抓住谢九辛的胳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伍文和全锦不会再长大了?”
谢九辛挑了挑眉,“怎么?难不成你不知道?”
周亮皱着眉头,“他俩才十几岁,我以为会不一样。”他在院子里踱着步,“他俩要长大,是不是得服下神明果实?”
谢九辛点了点头。
“神明果实要吃几个,他们才会回到他们原定的生长轨迹?”
“这可说不好,有些人要吃十个才长一点点,有些人吃一个就能长高很多。”
周亮望着谢九辛,用希冀的语气问道:“你跟着我回来,身上总有带几个神明果实的吧?”
说完话,周亮目不转睛地盯着谢九辛,希望他点头称是。
谢九辛却摇头了,“我带过来的东西你难道不清楚?哪里有什么地方能藏神明果实。”
“你的意思是得回到大衍部洲才会有神明果实?”周亮问道。
“这可说不好,你当神明果实是什么很容易得到的果实吗?神明果实很贵的。”
“总而言之一句话,没有神明果实,他们就永远不会长大是不是?”周亮追问道。
“不全是,造骨果多多少少也能起到一点作用。”谢九辛说道。
听到造骨果的名字,周亮想起来了,他们几个可是砍了乌梦一山的造骨树,他也是因此欠下了乌梦十个神明果实。
眼下,周亮明白当时看到满地被砍的造骨树时,乌梦为什么会会气到发疯了。
丁韦川依旧忙碌着,来周亮这里也来得少了,但有一天,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周亮,下个月我要成亲了,好兄弟成婚,不得请我吃顿烤肉?”
“行。”
新洲没有丁大少爷看得顺眼的烤肉店,只能自己搞,于是便在周亮的院子里烤肉。
下午几人正串肉的时候,程辛推开了院门。
丁韦川看到程辛,有些意外。
“是我叫程辛过来的,咱几个好久都没喝酒吃肉了,就当是庆祝你这小子成婚,没问题吧?”周亮问道。
丁韦川叹了一口气,“我和程辛不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喝酒吃肉才是大问题,今晚咱就喝个够!”
许是两人太久没有在一起喝酒,今晚两人喝得格外凶。
丁韦川成亲,娶的恰恰就是新洲地头蛇刘常天的女儿刘玥,张文波和丁翼刚来的时候,就用威权夺走了刘家的制盐业和铜矿,还压着刘家人签了不公平的合同,即便如此,刘家好歹把持新洲几十年,根基遍布新洲,虽然短时看着失利,但背地里的各类关系可不是两三年就能松动得了的。
当初刘家是张文波和丁翼联手抵制的对象,如今张文波和丁翼在明争暗斗,地头蛇刘家人变成了双方都想拉拢的对象,张文波已经娶了丁翼的女儿,要是再想通过结亲的方式同刘家变亲近,既是看不起刘家,也是直接撕破了同丁翼的关系。
可通过和刘常天结亲而争取刘家的人,只有适婚年龄的丁韦川,要说丁翼给自己儿子安排这桩婚事,不是冲着制盐和铜矿去的,都没人信。
此刻端着酒杯的人都明白,等丁韦川同刘玥成亲之后,刘家为了自己的女儿,也会彻底倒向丁翼,到了那个时候,丁韦川和程辛像眼下这样坐下来喝酒,可真不好说了。
此刻还不晚,几人已经喝完了十来壶酒,程辛和丁韦川都有些晕乎了。
丁韦川突然对着程辛说道:“程辛,你知道吗?我爹还打过你的主意,差点你就成了我姐夫。”
“你这是从哪听来的捕风捉影的话?”程辛没当一回事。
“真的,我给你详细说说我爹当初的打算。”丁韦川大着舌头想仔细说说,见程辛不愿意听,就冲着周亮大声嚷嚷道,“周亮,你别看程辛现在默不作声的模样,我才不信他对这事没一点眉目。程辛——程辛——你说实话——”
喝酒的人说话本就声音偏大,丁韦川还就怕程辛装作没听到,于是说话的声音更大了,“我爹当年是不是探过你的口风!你这做贼心虚的模样,我姐那么美,我爹当初跟你说起这事的时候,你真没心动过?”
隔着院墙,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丁韦川的声音。
程辛喝酒喝得有些头疼,但还是反驳道: “大川,这事关你姐姐的清誉,还有主公,你别瞎说。”
“我哪里瞎说了,这事可是我爹亲口告诉我的。”
丁韦川想起来有一次他在书房里同老爹的谈话。
当时,丁翼随口问他对张文波的看法,“大川,当初我要把你姐嫁给张文波的时候,你意见可不少,如今呢,觉得我给丁香找对归宿了吗?”
“还是爹你眼光毒辣。”
“你觉得你姐夫这人如何?”
“能力不错,就是人太无趣了些,吃喝嫖赌一个不沾,跟他打交道没意思。”
当时听到他这话,丁翼直接朝他砸过来一个千岛湖的湖石砚台,“你要不是我丁翼的亲儿子,我直接就一剑砍了你了。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儿子这么天真,女儿倒是精明,可女儿精明有什么用,到头来也是别人家的。”
丁翼叹了口气,“你说我给你姐选的归宿没错,我最近倒是有些后悔了,张文波除了坑蒙拐骗强点,身上也没其他长处了。”
“坑蒙拐骗哪算长处啊?”丁韦川说得,不过最让他惊讶的是他爹后边的那句话。
“当初若是让你姐嫁给程辛,此时说不定又是另外一番境况了。”
“爹!你居然还有过这想法?我姐和程辛?”
此时,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丁韦川他自己也即将成婚有感而发的原因,他竟然在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次对话,丁韦川直直地看向程辛,他以前只觉得他爹动过让姐姐嫁给程辛的心思离谱,但接触过之后,还真别说,虽然程辛长相一般,配不上他姐的国色天香,但是人也还行。而张文波呢,比起程辛普通的长相,张文波长得俊秀多了。
“大川,你喝醉了。”周亮说了一嘴,他端过去一杯热茶,“喝杯茶醒醒酒。”
几个人在周亮的院子里喝着茶醒着酒,谁也不知道张文波一个人在书房里阴沉着脸,打发走了送宵夜的仆人,就那么呆呆地坐着,一刻钟、两刻钟,不远处的烛光在他的黑脸上跳动,画出斑驳的明暗色块。
噔噔噔,传来几声敲门声。“夫君,我给你下了一碗鸡汤面,好歹也吃点垫垫肚子。”
听到丁香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张文波的脸变得更黑,但他很快恢复了正常,压住心里的不悦,说道:“进来吧。”
丁香带着浅笑走进屋里,将鸡汤面放下,走过去扶住张文波的脑袋,不轻不重地按压着,“你呀,要是累坏了身体,我可是会心疼的!”
张文波笑了笑,伸出手去握住丁香的手,送到嘴边轻吻了一下,“我哪里舍得让夫人难过。”话才刚落,张文波就愣住了,他还握着丁香的手,洁白无瑕又柔软的手,就那么顺从地让他握在手心里。
张文波忍不住想起晚间在周亮门口听到的话,是不是只要出那么点点的差错,此时握住丁香手的人,是不是就不是他?而是程辛?
是的,他听到那些话了。凑巧听到小厮说看见程辛家派了两名厨娘去市场买肉,打算晚上烤肉,也许是眼下逃难到新洲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还没飞黄腾达的时候,于是他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和好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了,突然打算去和程辛一起说说话喝喝酒。他没带仆从,没和任何人商量,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一时兴起就出发去找自己的老朋友。
一路上,张文波兴致勃勃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这里是新洲,街上的人流比宣州少多了,但他依旧满怀信心,相信又朝一日自然又能卷土重来,张文波就这样带着与好友相见的期待心情、以及对未来的野心穿过鼎沸的人声,来到了程辛家。
到了程辛家一问才知道,原来程家的厨娘买了肉是要去周亮那边烤肉的,他想着来了也是来了,周亮就住在附近,他便又往周亮家走去,就在准备敲门进去的那个时候,听到了那个意想不到的对话。
“程辛,你知道吗?我爹还打过你的主意,差点你就成了我姐夫。”
这句话将张文波拦在了门外。
“夫君?”
“我估计是饿惨了。”张文波笑得勉强,他低头看到被他握住的丁香的手,突然心里有了膈应,这也是可以被别人握住的手,这也是可以对别人百依百顺的丁香。
张文波迫不及待地松开了丁香的手。
丁香一愣,她收回了自己被当作烫手山芋一般丢掉的手,用另外一只手握住。她看着张文波脸上既是错愕、又是后悔般的神色,心底暗自嘲讽着,面上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看来夫君最近是太伤神了,妾身就不在这里耽误夫君思索大事了。”
丁香一回到房间,立刻卸下了脸上温婉的笑容,把自己的贴身侍女叫了过来,“桃蕊,去打听打听,大人今日白天去了哪?见了谁?”
“是。”
桃蕊一离开,丁香将自己的双手伸出来,十指纤纤,柔软白皙,指甲上染着淡粉色的凤仙花汁,多美的一双手。丁香又走到一副等人高的铜镜前,仔仔细细地打量自己的身形、体态、服饰、发型,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即便已经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自己这张脸蛋,但每一次再次看到都要惊叹这张脸的完美,她从未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子,她是在赞美声中长大的。
“小小年纪就有牡丹国色,这要是再过一两年,可还得了。”
“你家大姑娘生得太好了,这等颜色,得那——最尊贵之位才配得上。”
父亲书房里的经史子集,丁香都仔细地看了个遍,可是她的脸耀眼到别人压根注意不到她身上其他值得夸赞的品质。
就连她自己的父亲,看到她读书的时候总会在一旁唉声叹气,一脸愁容地说她为何不是男儿身,随后,父亲又会将视线移到她得脸色,而露出欣慰的笑容,身为女儿身的她,生得如此貌美,便足够了。
可偏偏今天,她这副完美的身子,竟让人生出嫌弃神色了么?张文波居然甩开了她的手?
“夫人在里面吗?”是张文波的声音。
“在。”
丁香对着镜子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随即,又变换成一副委屈的模样,眼圈也变红了,滴下两滴眼泪下来。
“夫人,是我。”
丁香没出声。
张文波在屋外等了一会,嘎吱推开门进来了。张文波一进来就瞧见丁香对着镜子流泪的模样,在心里暗骂自己,快步走上前去,作势抱住丁香。
“你走开。”丁香的声音委委屈屈的,轻轻挣扎了几下,但还是柔弱地倒在了张文波的怀里。
“我知道错了,刚刚是在想其他头疼的事情。”
“胡说,你最近就爱拿军务忙来搪塞我,这个借口在我这不管用了,我看是你这颗心被其他狐狸精给抓住了吧?新洲得女子可比宣州女子有野性、活泼,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嫌弃我呢。”
“有夫人在,我哪里瞧得上其他的庸脂俗粉。”美人即便生气也是别有一番姿态,瞧着丁香脸上带泪的模样,张文波的思维已经开始往别处发散,还有让这种带泪的脸更美的姿态,只有他一个人见过的姿态,无论是程辛还是什么辛,都不可能见到的模样。
“好香香,不要生气了。”
丁香察觉到张文波下腹处的异样,她锤了他一拳,“你干嘛!最近不是一直说有头疼的军务嘛?”
“最近是冷淡夫人了,天黑了,军务可以明日再处理,为夫现在只想和香香待在一块。”
张文波将丁香打横抱起往床榻走去,丁香将头埋在张文波怀里,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