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周亮突然睁开眼睛,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额头上沁出冷汗,胸膛不停地起伏着。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云层恰好将月亮遮住,整个天空阴沉沉的,夜色在涌动着,透过打开的窗户涌进房间。
“心情突然变差了。”周亮如此说道,他的床恰好对着窗户,窗户大敞着,在如今战乱纷起的大衍朝廷,他这种开着窗睡觉的喜好,别人一听到每每都是摇头晃脑,他们总是笑他,说不准哪天就被人摸进屋子里给刺杀了。
每次听到别人的劝说,周亮总是带着心不在焉的微笑看着他们,这招最有效,很快就能让他们说着说着就没劲了。
周亮睡不着了,每次只要他半夜被噩梦惊醒,睁眼却看不见月亮的那个夜晚,他就再也无法入睡。今晚也不例外。
他仰着头,看着云层后面透出的丝丝亮色。
那个梦又出现了,梦境中每次出现的场景都不太一样,他每次醒过来之后,对梦中的场景只会残留一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但这一次,他似乎见到了那个一直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男人的脸。
周亮撑着头,试图去回忆那个男人的脸。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毫无收获。
“又做梦,又看不到月亮……”周亮烦躁地从床上起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四周的黑暗如毒气一般,奋力地钻入他的身体中。他见过比这更黑暗的夜色。海水,全是海水。没有月光,海面变成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黑色,他漂浮在海面上,不知道该前往何处,海浪带着他沉沉浮浮。
他无数次、无数次想到,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吧,没日没夜地漂浮在海上的日子,已经磨碎了他的意志,他只想死去。
可是,他死不了啊。
漂浮在海上的日子,只有月光是他的救赎。没有云层遮挡的满月日子,月光便会肆无忌惮地倾泻下来,丝毫不吝啬它洁白的光芒,这种时候,他就会放松全身,仰面躺在海面上,感受着月光洒在他身上,然后飘啊、飘啊。
有一天晚上的月光格外的亮,海面变成了一块巨大的银色水晶,他在水晶上睡去,等他再次睁开眼,他触到了地面。
月亮,将他送到了岸上。
周亮下半夜一直醒着,天刚刚亮,他决定出门去走走。夜间升起的薄雾还未散去,只有一些早起出来摆摊的小摊贩们在忙碌着。自从梦里的那个男人频繁地出现之后,周亮走在街上,都会留意走过他身边人们的面孔和身形。
人的脸上有眼睛、鼻子、嘴巴,算上眉毛和耳朵,即便能出现无数种组合,但无非是美、丑或普通,再加上身形的高矮胖瘦,就组成了一个人的外形。周亮已经看过无数个从他身边走过的男人和女人,他却没能找到曾在他梦境中出现的人。
“店家,要一份清汤面。”起雾的清早,一碗清汤面便是最舒爽的。周亮捧着面碗大口喝上几口骨汤,再夹几筷子筋道的面送进口中,他长舒一口气,下半夜睡不着的烦闷全都一扫而光。
“这位大人,送您一份酸辣萝卜丁,这个开胃。”面摊老板娘端过来一个小碟子,碟子里的萝卜堆得高高的。
“爽脆入味,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萝卜丁了。”周亮夹上一口冒着热气的面条,再吃几块萝卜丁,在如今早春的季节里,胃里一下子就暖和了,身上也冒出暖意来。
“冲着这份萝卜丁来吃我们面摊的人不在少数。”老板娘骄傲地说道,可没多久,她的脸上却冒出一阵惋惜的神色,叹了口气,说道:“最近战事连连,说不定就波及到咱们这了,面摊的生意也越来越差,我和我家那位打算回老家躲段时间。”
“英娘,多面的那位大人的面好了。”小摊老板吆喝着。
“诶,来了。”老板娘瞬间收起脸上惋惜的神色,笑眯眯地去端面。
周亮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块萝卜丁,慢慢地送进口中,感受着被酱汁浸润的萝卜,在口腔中慢慢咀嚼带来的脆甜和酸辣。他一边嚼着,一边夹起一块带着油光和酱色的萝卜丁,“这么好吃的萝卜也要吃不到了吗?”
新阳一家卖炸糯米团子的老板,被抓壮丁上了战场,没了一条胳膊,再也打不了糯米。岐州最好吃的猪油臊子面的老板关了店面,人也找不到了。湘台做得最好吃的肉汁煨蛋饭的夫妻俩失去了上前线的儿子,一身手艺也不知道能传给谁。
“连萝卜丁都吃不到了。”周亮再次感叹着说道,等他吃饱喝足摸着肚子走在新洲城大街上的时候,主街上的店铺十家有五家关门歇业,就算是开着门的,店里也是门可罗雀。
天放晴了。周亮摸着肚子,走在主街上,天气有些闷热,他便往有风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就发现面前出现了一条河。不过十来尺宽的河面上,漂浮着一些腐烂的树枝和树叶之类的杂物,河水有些泛黄,河岸两旁有许多冒出来的青草,开着一些小野花。
周亮的脸黑下来了。被困海岛那么多年之后,加上在海里漂浮的绝望,让他十分讨厌水,即便是淡水也让他感到讨厌。
于是他掉头往回走。
“救命……救命……”
他不喜欢走同一条路,于是他便挑了另一条回去的路,没想到却看到了欺凌现场。一个大人在抢一个孩子的吃的。
周亮抬头望天,太阳出来了,他刚刚看到了水,果然水逆。“喂,一个大人何必和一个孩子过不去。”
“别多管闲事!”施暴的大人冲周亮恶狠狠地说道。
“我不爱管闲事。”周亮朝那人走过去,“但你正好挑在了我回去的那条路上惹事,是你撞上我的。”
“喂!别过来!”那人从怀里掏出一柄生锈的刀,指着直冲冲走过来的周亮。
周亮的步伐都没有乱,照常走着。
“我叫你别过来!”
周亮拿起了旁边靠在墙上的一根竹棍,“要打架吗?”
“算、算你狠。”那人朝地上吐了一口痰,看着周亮完全无畏的架势,他有些怂了,拔腿就跑。
周亮看着躺在地上的那个小孩子,看着不过七八岁的样子,还在死命地抱着怀里的馒头,馒头表面都是黑漆漆的手指印,他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那小孩手里,“以后不要走这么偏僻的小巷子,挑大路走。”
说完这话,周亮继续向前走,没去看那孩子的脸。他没有回头,自然也不会知道那孩子足足盯了他一路,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
这条小巷子很长,一路都是紧紧挨着的房子,一片连着一片。堆积着的柴火、咸菜桶、搭在各种地方晒着的衣服和被子,充斥在这条巷子里。走着走着就会遇上无路可走的局面,不是被各种杂物拦住了去路,就是突然建起了一堵墙。
“就说看见水就会水逆,连路都不好走。”在第五次被拦住去路之后,周亮再掉头往回走,好在他方向感不错,即便绕来绕去,还是能找到回去的路。
没想到周亮一回头,却又看见了刚刚那个人,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人换了一把更锋利的刀,白晃晃的刀尖指着他。
“我真的讨厌水。”周亮这样说道。
“啊?”拿着刀的男人被周亮说得一愣,他心想眼前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为什么看见刀,要说讨厌水。
男人拿着刀直冲周亮冲过去,周亮侧身一躲,避开了刺过来的刀尖,同时用手握住那个男人拿刀的手腕。男人伸出另一只手去掐周亮的脖子,周亮只能再用另一只手去扒拉男人扣住他脖子的手。
周亮的双手都不得空。
这时,这个男人却冲身后喊道:“就是现在!”
周亮扭着脖子往后看,好家伙,他身后原本是关着的一扇门,这时却打开了,从屋里又冲出一个拿刀的男人,是之前那柄生锈的刀,朝着他就捅了过来,连刺两刀,等刀身全刺入身体,那人还转动了一下刀子。
周亮捂着后腰被捅的地方倒了下去,即便他用手用力压着伤口,鲜血还是呼呼地往外冒。
“跑!”将周亮丢下,那两人头都没回地跑了。
周亮盯着那两人跑去的眼神逐渐涣散,他趁着自己还清醒着,手放在腰后侧,握住了刀柄,拔出了那把还刺在他体内的生锈的刀。“我说啥来着,看见水必然会水逆。”
随后,他眼睛一闭,彻底地昏了过去。拿着刀的手无力地垂在地上,拔刀带出来的鲜血染红了他的后背。
一切仿佛静止了,大出血加速了周亮生命的消耗,周亮停止了呼吸。
只过了一会,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猛然睁开眼睛,用力深呼吸了一次。刚刚的剧痛还未遗忘,他用手撑着后腰站起来,只有染红了衣服的鲜血能说明刚刚发生了什么,但若是掀开周亮的衣服,就会发现他后背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这不是第一次周亮遭遇死亡,然后复活。
他的身体在吃下那个不知名的紫色果实之后,仿佛经历了一次彻底的改造。他不会真正的死去。与其半死不活地忍受被刀刺伤带来的疼痛感,不如用最快的速度死去,再活过来,这样一来,他反而会少受罪。
他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那柄生锈的刀。“真是的,人命多珍贵,连我都明白的道理,那两个小兔崽子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明明是只有一条命的家伙。”
走过挂满衣服的小巷子,他随手拿了一件顺眼的大罩袍穿在身上,挡住后背的鲜血。
这一次,他顺畅无阻地走出了小巷子。
他回过头去看那条弯弯绕绕的小巷子,看来不止小孩子不要走偏僻的小路,连他也得走宽敞的大路才是。
等周亮回到住所,已快午饭时分。
周亮进了屋子里,换下带血的衣服,血干了之后连带衣服都变得硬邦邦的。他打开衣柜,从里搬出一个木箱子,打开,里面有一个干透的水母,几颗鲨鱼牙齿,一截坚硬程度堪比金属的铁桦木树枝,和一块花岗岩。
这些都是曾经杀死他的东西。
他将那柄生锈的刀擦去血迹,然后扔进木箱子里。如今,曾杀死过他的东西又多了一件。
作者有话要说:
开局死亮仔。
不死之身就是可以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