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百官朝见。”
一道极为雄浑威壮的声音,自太和殿前响起。
闻声,正挺身候于殿前的一众文武群臣,也纷纷按照各自品阶官职分列两侧,缓步朝殿内走去。
而在大殿之中,正坐于龙椅之上的沈逸青,也在强自打起精神后,见百官已入殿内,便抬手示意同样早早侯于殿中的乐陵,去往柳漱石身旁站立。
见此情形,刚行礼有毕的一众朝臣在微微垂首,但仍靠着眼角余光窥探朝堂动向时,眸中神色也不由得稍稍一动。
要知道在大梁除三日一议的朝会外,还有着皇子皇女皆不可临朝的规矩。
“前者之所以定为三日一议,一是在这一时间内,帝皇可以最大限度地解决朝臣递上的,无光紧要的琐碎小事。
二则是在朝会结束后,官员也能通过这空闲的三日时间,将上一次朝议要解决的事情,和帝皇的安排尽数办妥,做到最大限度地不浪费官员与帝皇的时间。”
至于后者皇子皇女不可上朝,其实还有一前置条件,那就是大梁帝皇的前五子,在年至十五时,于皇储之争中不幸落拜的,则不可再临朝。
而五子之后出生的皇子,都没有争夺帝位的资格。
同时也因大梁,从未有过女帝。
故而虽颁布的律令当中,只有落败皇子不可临朝。
但在大梁朝臣心中,也早早默认了女子,不可临朝。
至于为何要定这规定,一是为防止大梁皇室子弟因争夺帝位,而出现诸皇子彼此算计争斗,使得皇室人丁凋零的情况出现。
二也是防止朝中臣子在押注皇子失败后,不愿放弃自身的注资,以期想让落败皇子再翻身。
而此举,先不说朝野必会生起动荡,光是落败皇子再登基,就足够大梁万民议论纷纷。
大梁,自然不愿见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才定下这一规定。
至于五子之后只能为王,却是梁太祖结合他往昔时事才有定下。
“遥想大梁初立之时,也不知道为何,梁太祖后宫之中隔三差五便有皇子诞下,且多为支持梁太祖建国的世家和朝臣之女所生。
随着这皇储越来越多,各方势力也隐隐有了分歧争斗,为防止这一情况愈演愈烈,也防止世家百官只拥护自家子孙称帝,致使人心混杂,朝野生变,梁太祖才是行有此令。”
而现下这一律令虽跟朝野时政不相符合,沈逸青也不是梁安帝时期的皇储之一。
但纵是如此,在世家百官心中认为沈逸青能登帝,还是事出有因。
且加上他为先帝临终时,亲自点名的下一任帝皇。
众人这才是心中仍存有不满,但面上还是默默接受了这一结果的。
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们能一直容忍沈逸青打破规则的行为!
昨日刚更改了朝议时间,今日又携皇女临朝,还让对方站到了,一直坚定兴办女学的柳漱石身侧!
沈逸青心中是何想法,有何意图,又是否为存心还是无意之举,这都值得沈逸青给众人一个交代。
“一国朝野!并不是成帝,就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众人心头闪过这一念想。
也正因此,在收回看向乐陵的目光,复又微微抬首看向沈逸青时,那殿下一众朝臣也纷纷欲出言相问沈逸青是为何意。
不过还不等他们启唇出声,早已知晓自己今日要做些什么的柳漱石,便猛地轻咳了一声。
随后在一众朝臣侧首望来之际,他便是微微举起手中笏板,欲走出队列之中。
可等柳漱石刚有抬腿,还未向外踏出一步,在他对侧的卢长福便猛地从队列中窜了出来。
在朝沈逸青躬身行有一礼后,他便垂眸朗声道:“臣,有本启奏。”
闻言,沈逸青也不由得眉宇一挑,随即将目光从柳漱石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卢长福,“卢侍郎既有事禀告,但且直言即是。”
沈逸青说着,人也顺势抬臂将手放于龙椅之上,而后再有挺直脊背,垂眸看向下方站立的卢长福。
方才柳漱石已经给了一众朝臣隐喻,示意他将要出言。
可这种情况下,卢长福仍是不顾柳漱石面子,坚持跳出来发言。
这很明显不是无意为之,而是有意为之!
至于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沈逸青微眯着眸子,眼中也再次闪过一抹冷意与探究之色。
而听得沈逸青的话,卢长福面上神色也先是一松,似乎是没想到他抢了柳漱石的话说机会,沈逸青竟没有表现出半分怒色和不喜。
但很快他又紧蹙起眉宇,在朝沈逸青又有深深一拜,且不复起身后。
他才是语含愧疚哀苦之意,再度朗声说:“此事……”
卢长福话语微微一顿,语气中又再是增添了几分难色,“回禀陛下,臣自任户部侍郎一职以来,无一日不是兢兢业业,无一日不是为国尽忠尽职。”
“可……”卢长福话还没有说完,沈逸青本就皱起的眉宇,此刻又不禁再有加深三分。
卢长福,大梁户部侍郎,大梁新兴世家卢家家主,也是旧世家孙家的泥腿子。
本身资质并不出众,只是能说会道,人也惯会顺杆子往上爬。
故而在大梁榜下捉婿时,靠着一嘴巧言夺得孙家家主,当今尚书令孙致远的喜爱,一路飞上枝头当凤凰,摇身变成了孙家小姑爷。
并且成为姑爷后,还没有就此堕怠,反是一路靠着孙家,扶持起了自己的卢家。
至于代价,也不过朝中孙家有什么不便说的话,会由卢长福这个没眼睛的狗腿子出来发声。
想到这,沈逸青的目光也从卢长福身上移开,缓缓游移到了孙致远身上。
“所以卢侍郎究竟欲说何事?”沈逸青打断卢长福的长篇诉苦。
他不知道卢长福当下是不是受到了孙致远的指使,还是他真有紧急要事,才敢骤然从百官之中跳出来,抢掉柳漱石将要发言的举动。
但无论哪一种……
沈逸青将目光收回,不再看向站在队列主位,一副老神在在,似乎对卢长福和他现今的对话,没有任何兴趣的孙致远。
而是将目光死死钉在卢长福身上,想着他昨日看见的卢长福那白夹少许灰色的命格。
【庸庸碌碌,为鼠为盗】凡人寿逾百十载,一生波澜如河川,也似海浪,有起亦有伏。
然庸碌命格者,此生注定无波无澜也无所作为,百年后终化一抹黄土,随风散。
“不过天开一线予生机,此庸碌命格者,得父传子业,天生如鼠贪婪,还兼具匪盗狡诈。
命格劣,资质下,但攀附权势豪贵,也可得一时辉煌。”
念思及此,沈逸青看向卢长福的目光,也不免再有一沉。
这样的人在朝中可算不得什么好事,为鼠为盗虽是形容人的性情,但本质的盗掠行径也仍存在。
哪怕现在缺少官员,卢长福也不能再稳坐户部侍郎之位。
“不然先不说大梁的一举一动瞒不过他,而瞒不过他便瞒不过世家,也就相当于瞒不过所有人,这对沈逸青来说就相当于腹部埋了一颗定时炸弹一般难受。
且依卢长福为鼠为盗的性子,这户部被他亏空多少,恐怕都很难说。”
“所以,户部侍郎该腾腾位置了。”
沈逸青轻颤着眼眸,如是想着。
不过对于沈逸青这些细微的神色变化,正低垂着头的卢长福,却全然没有注意到。
是以在沈逸青话落之际,卢长福便是将先前的诉苦话语尽数吞入腹中,而后再有惶恐开口道:“禀君上,臣将表之事,关系我大梁三月后的朝贡一事,故臣不敢不慎重。”
卢长福说着,人也稍稍抬首,适时朝沈逸青露出一副凄苦与不知所措之色,“好让君上有知,自上旬递交韩赵二国朝奉后,户部账上银钱便已少之又少,哪怕不断节衣缩食,减少日常用度,但时至今日户部银钱终还是见底。”
“甚至今旬第七日应发的俸禄,臣都命部中官员暂勿发出,惟是此钱一发,户部便将再无银钱可做日常流动支取。”
“所以,”沈逸青看着下方颤抖着身子,似是因自己无能,使得大梁陷入这个局面,而暗暗伤神哭泣的卢长福,语气也带上了一抹淡漠,“卢侍郎今日是要朕,寻一解法,还是要朕广开国库以维系朝野运转?”
“臣,”卢长福垂着头,一边转着自己清明无比,不见半分伤怀的眼睛,一边嘴上又透着无尽婉转与恳求之意,低声啜泣道:“广开国库非臣所愿,然当下情形……”
卢长福话稍稍一断,随后又带着三分决绝,咬牙说:“解法之策,臣近三月寻之,却委实难寻,且今下情形,户部实是无力再支撑大梁运转。”
“故臣,愿自请撤职,以换君上开国库,挽大梁于将倾。”
卢长福言辞切切,似是真心为国着想,但沈逸青仅是细观一眼卢长福那肥头大耳的身上,所藏着的金玉镯子。
眼中便不由得显出一道冷色,不过在百官皆有侧目看向他时,他却也未将这神色展露出来,反是面含讶异困难之色,温声说:“自我登基已有月余,为何这月余时间卢侍郎不与我说明此事?”
“要知户部是维系我大梁朝野运转的关键,是为一国重中之重,卢侍郎怎可将风险自担!”
“臣……”卢长福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转瞬便被沈逸青关切话语打断,“是不是卢侍郎已将府中家财尽数用作填补大梁?才使得卢卿将户部支撑至今日?”
“臣……”卢长福有些哑然,但在微微抬眸,看着上首持着一副关切神色望着自己的沈逸青,在真有咬牙半晌,明知自己不这么说,等待自己的必定是一场狂风暴雨后,卢长福才再是缓缓吐出一字说:“是……”
“却不想卢卿竟这般爱护我大梁,”沈逸青瞧着殿中身体僵硬的卢长福,在眼中划过一道欣然笑意时,面上也慢慢带上一抹感慨赞叹之色。
不过很快沈逸青这神色,又转为一派困顿纠结之色,继而再是说:“但广开国库也非是轻易之事,往昔国库广开都是为赈济灾民,或填补军需。”
“若当下广开国库是为填补朝野所需,传扬出去恐怕大梁名声不可存,边疆守卫之心亦不安,还会引起韩赵二国更大逼迫。”
“所以此口,不可轻易开。”
“但,”沈逸青话语微微一顿,在下方群臣皆暗暗蹙眉,认为沈逸青为帝竟这般刻薄,不顾大梁生死之际。
沈逸青又再是展颜,朝卢长福点头笑道:“但卢卿先前自言退职,那此事便可为之。”
“介时卢卿自退,我再适时下诏言说户部暂缺主官,让户部与国库暂时一体管理。”
“如此便可在广开国库之时,又不损大梁之威。”
“卢卿,”沈逸青眼中泛着笑意看着真有颤身的卢长福,而后又一侧目,望着朝中众臣问道:“众爱卿,觉得此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卢长福:help 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