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吹起一地落叶,也吹起茶盏中道道涟漪。
院落内,已是听完乐陵一系列商贸计划的柳漱石,却不似沈逸青初听计划时那般欣喜雀跃。
反是在沈逸青注视间,紧蹙起了眉宇,半晌后,柳漱石才是沉着脸,低声说道:“镇天关是我大梁最为核心的边境关卡,虽地处平原地区,但经大梁百年固防,哪怕是韩赵二国携重军围攻镇天关,一时也难将其攻陷。”
“这本是我大梁最为坚实的屏障,也是我大梁万民安心之所在,可君上今日要广开商路,便想弃我大梁城防,让他国商队随意进入镇天关。”
“这一决定,莫说臣无法认同,纵是臣认同,这满朝文武及诸世家,也断不会认同。”
“还请君上,三思而后行!”柳漱石言辞恳切地朝沈逸青说着,同时看向乐陵的目光,也不复先前那般友好。
“若真按照永安公主所言,大开镇天关城门,不设防御关卡,纵然镇天关经济将会有所上涨,大梁也会得到短暂的商贸爆发,但同样的,他国/奸/人,也定会趁此时机入侵大梁。”
“介时莫说镇天关安危难保,纵是上京乃至君上所居皇城,也难说十足安全。”
“君上此举,是拿镇天关百姓性命与大梁诸省,及君上自家性命为赌注。”
“如此豪奢之赌,这般决绝之举,已是将大梁身家性命,尽数放在了/赌/盘之上。”
“此举,实是过险,过危。”
“故恕臣,难遵君命。”
柳漱石微微垂眸再度启唇说道,且每说一句话,他看向乐陵的目光中杀意也更甚几分。
他虽然不看好沈逸青,不觉得对方能匡扶大梁社稷,也不觉得对方能为大梁续命多久。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忠于大梁!
恰恰相反,柳漱石确是真心忠于大梁。
一如他先前所言,要不是因为他一意孤行办女学,宁撞南墙不回头,在新旧世家将要离场,最后摄取大梁资源之时,他也不会招致近乎所有世家以及百官的攻击。
亦或他当时能及时收手,暂时停办女学,哪怕新旧世家仍要围攻柳家,柳漱石也可以找到几位世家同盟,互相抵御世家百官围攻,从而减少自身损失,不至于招受这么大的创伤。
也不会让大梁商贸的脊柱,被新旧世家尽数打断,更不会让商贸一途在新旧世家脱离大梁后,无力自我修补,最后被孙家趁机夺取走大梁商贸的最后一丝骨髓。
“若不是我……”柳漱石闭着眼睛将头重重垂下,他心中对于大梁的歉疚,远远不像他同沈逸青说的那般简单。
在他眼中,大梁变成现今这个模样,他至少占了五成原因。
也是如此,他才会没有任何要求,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举动,就答应了沈逸青的要求,答应了让柳家作为沈逸青的马前卒,去对抗大梁诸世家。
这是他做出的忏悔。
但就算是这样,也并不代表柳漱石理智尽失。
他虽忠心,但非是愚忠。
所以在乐陵说出“关市讥而不征”时,他在第一时间也知道了对方的想法。
“剔除商贸税收,确实可以快速引进大批商贸经济,以此填补大梁经济空缺,但同时在市场只进行稽查而不设防,也意味着镇天关将对其他国家进行最大限度的开放。”
但一个国家边境不设防,那就相当于这个国家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摆在了大众面前。
这对一个国家的危害有多大,柳漱石光是一想,就觉得浑身冷汗直冒。
只要他国商贸来者,存有害人之心,哪怕只有一人,可对大梁的伤害,都比之往昔要大上无数倍。
因为往昔他国来者制造纷扰危害,大梁还可说是对方处心积虑所致。
可一旦沈逸青行“关市讥而不征”之法,任外来者随意入城,对恶者不设防,这便是向大梁万民昭示着,就是国家自己引导外来者伤害本国子民。
这对大梁万民而言,无疑不是拿尖刀,狠狠刺进他们的胸膛,还是背刺!!
这对本就不稳定的大梁来说,是何等可怖之事!
所以柳漱石不仅不会认同沈逸青的决定,更不会让沈逸青去做这件事,哪怕他先前已经答应好了沈逸青。
这件事,不仅仅关乎镇天关,更关乎大梁的安危,他不能让沈逸青这样发疯。
而目睹柳漱石从一派镇定,再到渐渐蹙眉,最后强硬反驳自己计策的沈逸青,当下也不禁微微愕然。
他知道这件事要办起来,肯定会遭到朝野上下的极大反对。
但沈逸青原以为,反对的原因会是商税的废除问题。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柳漱石在意的竟是镇天关百姓,以及大梁和自己的性命安危问题。
这实在是让沈逸青错愕不已。
要知道在世家眼中,商贸打通可比人命值钱得多,更何况大梁随时都会消失,与其保护大梁,不如趁机多获取利益,这才是世家的一贯作风。
也正是如此,在柳漱石话有言尽数息后,确有感受到柳漱石的一派真心的沈逸青,也是缓缓回过神来,随即于面上便是显露三分赤诚笑意,而后道:“柳公所念及之事,我自也想到。”
“而这危局,也并非没有解法。”
沈逸青笑着,人也再次朝柳漱石斟满一杯茶,在示意对方先饮茶冷静一下。
他便再是轻声笑道:“光靠镇天关城防,自然不可能挡住他国的牛鬼蛇神入境。”
“但要是将上京禁军派去镇天关,想必……”沈逸青将茶壶放在石案一侧,人也缓缓说出心中想法。
只是他这话还未说完,刚将茶水饮尽的柳漱石,便猛地咳嗽了起来。
见此情形,沈逸青也不由得一瞬怔愣。
随后忙将欲说之话收回,又示意竹壹上前,帮柳漱石顺气。
如此过了半晌,柳漱石一口气才终于缓了过来,但紧接着他便涨红着脸,朝沈逸青一字一顿地怒道:“上京禁军是用来护卫上京,保护君上安危的最后一道防线。”
“君上若要派禁军远赴镇天关,那上京安危怎么办,君上安危又如何!!”
“难道君上以为凭这几名随身侍从,就可抵挡过他国/奸/人谋害?!”
柳漱石语气极为不善,而这也使得还在帮他顺气的竹壹脸色一黑。
但还没等竹壹出言争辩些什么,在他手掌之下的柳漱石,便又是一阵咳嗽响起,甚至因为用力过猛,柳漱石那刚刚张开的嘴,在闭合时,都差一点点就咬到了他自己的舌头。
见状,没等柳漱石将一口气顺匀,已将柳漱石这略显狼狈的模样尽数看在眼中的沈逸青,便也忙是抬手,止住了柳漱石的下一步举动。
而后再是沉声说:“柳公认为我的举动过于荒缪,认为我是在拿大梁百姓、大梁国运,还有自己做赌。”
“这,我尽皆认可。因为我确实在赌,赌开放边境商贸,能为我大梁注上一道新鲜血液。”
“君上……”柳漱石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
可沈逸青却再是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语,随即又说:“柳公认为我之行事过于疯狂。”
“然柳公今下放目一观大梁境况,若我不行此举,大梁又可活多久?”
“纵是能活上数载,柳公又认为这大梁还是现今的大梁,而不是韩赵的傀儡属国吗?”
“如此的大梁,是柳公所期望见到的大梁吗?”
“可……”
“没有什么可与不可,”沈逸青沉着脸,眼中也显着一派正肃之色,“大梁正处于破后而立的关键时刻。”
“若不做变通,不做往昔不敢做之事,大梁必将死于沉默当中,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散于历史之内。”
沈逸青看着柳漱石渐渐平和下来的面色,人也不断说着,“我不愿大梁做韩赵傀儡,更不愿大梁就此消亡,我要让大梁在我手上,重回霸主国,甚至,”
沈逸青盯着柳漱石的眼睛,一字一句郑重说道:“我要大梁,成为这乱世之中,唯一国。”
“我要大梁,称雄天地,要大梁,有万世不倒的基业。”
“至于大梁安危,”沈逸青垂眸,眼底也划过一丝浅淡的歉意,“我拿大梁做赌注,确实对不起大梁万民。”
“但欲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何况为保大梁百姓安危,我还欲派出上京禁军前往镇天关。”
“介时,禁军与镇天关城防相互监察,必能大大减少他国/奸/人的混入,还可以有效遏制他国之人在大梁放肆。”
“这已是尽我所能,护他们周全。”
“至于上京安危,”沈逸青嘴角挑起一抹轻蔑冷笑,“柳公认为上京诸世家,真没有暗藏私兵?”
“在大梁尚未成为韩赵属国之前,这些世家就还是我大梁一份子,上京禁军撤离,他们自然要出兵顶上。”
“只要他们还不想成为周、郑那等叛国世家,只要他们还想摄取大梁资源,那这大梁还在我手上之时,他们就得老老实实从手中扣出兵士,守着上京。”
“他们不敢反抗,只能遵从。”
“柳公莫要忘了,这大梁诸世家的祖宅及居住之所,都在上京之内,大梁破则世家破,此非为假话。”
“更何况除上京世家之外,竹壹他们的实力,也并不弱。等闲之辈休想来至我身前行刺。”
“所以,”沈逸青深吸一口气,看向柳漱石的目光也显得极为诚挚,“柳公,可愿与我一同,共举此事。”
柳漱石看着身前这面色平和,但眼中却隐隐透露出几分疯狂之色的年轻帝皇,心中想要说出的劝解之词,此刻也不禁尽数消失。
无可否认,沈逸青的话确实打动了他。
大梁确实需要做出改变,不在今朝,也在明朝。
而且柳漱石也知道,三月后的韩赵朝贡,如果大梁商贸还没有得到恢复以及发展,恐怕到时候沈逸青就算没被开放商贸,而趁势混入的上京刺客杀害,也会被韩赵二国逼迫而亡。
与其在沉默中死亡,不如在沉默中爆发。
“万一,”柳漱石攥紧袖袍当中的手,“万一沈逸青成功了呢。”
“没什么会比现在的情况还要糟糕了,既然沈逸青愿意将生死置之度外,那他陪沈逸青疯狂一把又如何。”
“这是柳家欠大梁的,也是他柳漱石欠大梁皇室的。”
柳漱石垂着眸,心中万般思绪也在这一刻,尽数归为一念。
而后在沈逸青一瞬不移的注视间,他便也缓缓点头,随即嘶哑嗓音,出言说:“君上想法既已定,臣自当遵循。”
“只是,臣仍望君上能多注重自身安危。”
“大梁,不能在短短时日,连去二位帝皇。”
柳漱石抬眸看着沈逸青,嘴上的话也未停止,“虽臣言有不妥,但臣惟望君上,不负柳家与大梁万民。”
“柳公既如此说,吾自当听之记之。”沈逸青大笑一声回道。
接着在同柳漱石,再有细细商讨半晌后。
沈逸青也在曜日渐落之时,起身一挥袖袍,继而朗言笑道:“此事有柳公相助,必能成矣。”
“我与乐陵,当于明日早朝静候柳公至。”
说完,沈逸青便转身朝院落之外走出,边走便再是道:“柳公勿送,我等自归矣。”
只是在说完这句话后,行至院落篱笆处,沈逸青又再是说:“此处女学,却是小了。”
“柳公,”沈逸青低喃着,“上京还缺一真正女学学堂,那才是柳公发挥自身能力的好去处。”
柳漱石在院内朝沈逸青恭敬行有一礼,心中也在暗暗盘算明日早朝之事。
但在念思尚未成型,在听到沈逸青的话后,柳漱石也不禁愕然抬首。
随即他便只看见沈逸青,马车扬长而去的背影。
柳漱石以为自己有所幻听,可那番仍在风中飘荡的话,却告诉着柳漱石,他并没有听错。
大梁,女学,当兴。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呜,累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