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更麻烦的，”纪仲游滑动操纵杆，来到那片红珊瑚上，看着无边无际的红色，开口道，“清除个人的想象的场景很简单，可随着大家的幻想逐渐累积，区分现实和虚拟的难度会不断提升……最糟糕的就是八个人的幻想叠加在一起，到时候就是海底生物和怪物大乱炖，我们生存的几率会被压缩。”

纪仲游顿了顿，随后补充道：“这里的逻辑甚至还会自洽，为了让我们看到海底的红珊瑚，在距离海平面50m处竟然还出现了光线——要知道清澈海域里，光线能到达的地方也就在20-30m。”

这个世界的机制比起上一次更加完善了……苏卯轻轻抽了一口冷气，忽然想起了什么：“劳林夫妇呢？他们到哪儿去了？”

纪仲游说出了自己的猜想：“可能因为我们把思维的重点放在了海底场景上，忽视了他们小艇的航向，或者……两个小艇本身就位于异界空间，只有在特定的情况下才能看到彼此。”

“实话说，我觉得凯特·劳林有问题，”纪仲游思考了一下，把话题拉回到劳林夫妇身上，还是准备和苏卯共享情报，“虽然她今天特意夸赞了你，可显然，我的赞许更为真诚，她甚至只是重复了一下我的话。”

纪仲游认真地看向苏卯，得到了对方一个白眼。

发脾气了。

纪仲游发现自己每次看到苏卯难以维持住那副冷漠表情的时候心情都很好。

被对方调侃的苏卯尽管有些不满，却也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今天，我也察觉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和你有同样的担忧。两个劳林是夫妻关系，在舱室判定上住在同一房间、铭牌甚至挨着摆放，很可能他们是被判定为一体的，他俩之间的交流跟Rule No.1制定的目的差距很大，换句话说……”

两人的交流不会被规则判定为完成每日社交一次。

纪仲游接过话头，打断苏卯即将脱口而出的否定表述，点了点头：“是的，凯特·劳林应该是察觉到了这一点，率先开口夸赞你占据优势，这样两人就形成了对照组，来检验这一条规则的生效机制到底是什么。”

只是代价是爱德华先生的性命。

这不是苏卯第一次在游戏里看到人类自相残杀了，却仍感到一阵战栗。

看着忽然陷入沉默的人，纪仲游侧头望着那对碧青色的眼眸：“苏先生，按照你以往的游戏经验，现在我们应该做什么比较好？”

空灵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小小的球形舱室内回荡，苏卯听着有些熟悉的嗓音，莫名其妙产生了几分尴尬，他抬起头，换了个话题：“你水性怎么样？”

纪仲游想起自己的人鱼身份，自信道：“我的水性很好，平时经常潜水，下潜50m的水压对我来说十分轻松。”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在离开海水后，纪仲游下半身就从鱼尾变回了修长的双腿，而且身上的直立的鳞片也开始缓缓闭合，甚至逐渐停止了掉落，剩余的鳞安静地覆盖在他腿侧、腰腹等部位，那股令人崩溃的干渴感受也在消退。

在进入小艇前，纪仲游选择换上潜水服、携带氧气瓶出发，也只是为了在苏卯面前对自己的特殊身份稍作遮掩。

苏卯点点头：“我也是，怎么样，要不要赌一把？”

纪仲游挑了挑眉：“赌什么？”

现在看来，主动开口提出冒险建议的苏卯，他的存在应该更为特殊，或许这和自己在睡梦中看到的那只眼睛有着更为直接的联系。

“我们来见一见吧，”苏卯勾起唇角，“那头一直令艇长心心念念的‘白鲸’。”

纪仲游漆黑的双眸亮了亮，一股兴奋感从脊背直直窜到头部，他压制住自己忍不住颤抖的肌肉反应，开口道：“这可真是个疯狂的提议，可我的确很喜欢。”

纪仲游驾驶小艇远离红珊瑚号，并将它停在了一片礁石后面，关上了内部的的灯光、双手离开操纵杆和按钮，避免误操作会带来的灾难。

浅蓝色的海水缓缓流淌，那片迤逦而怪异的红珊瑚依旧在原处蔓延，两人对视，随后闭上双眼，在心中注入自己的幻想。

它有，交结闭合的甲片、口中的火焰、眸中的光。

它以铁为干草、以铜为烂木。

身似曲行的蛇，身覆坚硬的鳞。

它在骄傲的水族中称王。

片刻后，两人同时睁开双眼。

巨大的阴影遮挡了海洋内部被安排好的光线，它在那片无限连绵的红珊瑚上端盘踞，蛇形身体来回游动，些许透入水中的光照耀其上，鳞片上光彩流淌，两人这才发现它并不算完全纯正的白，鳞片反射出的是偏绿的彩。

它的身型如此巨大，两厢对比之下，那艘小艇仿佛是一颗面对庞大山脉的小小石头。

苏卯和纪仲游轻轻屏住了呼吸，这样剧烈而庞大的压迫感……

纪仲游一瞬间理解了何谓“巨物恐惧症”，可他却在这样的威胁下感受到一股难以自持的激动和熟悉感……这样强大的力量面前，他渺小如同尘埃一般……诡异的自卑和极度兴奋一同产生，浓烈的情绪瞬间填满他脆弱神经，红血丝也缓缓爬上他的双眼。

苏卯全神关注看向那巨大的利维坦，完全没有发现纪仲游的不对劲。

凝滞的空气被艇长多瑞恩粗重的喘息打破，小艇内部被强制接通的广播系统传来他兴奋的怒喊：“天啊……是白鲸！是白鲸！它出现在了雷达里！目前我们的下潜深度只有50m，这意味着它正在远离它的栖息地，我们可以收集更多关于白鲸习性的相关讯息！天啊，这可真是令人振奋的好消息！我们离捕获它更近了一步！”

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对视一眼。

苏卯在看到纪仲游眼睛的瞬间，愣住了。

……和他在海景墙里看到的一模一样，癫狂、崩溃、兴奋、惊讶……这是一双凝结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在多瑞恩艇长的嘶吼声中，苏卯开口询问：“你怎么了？”

纪仲游已经开始耳鸣，多瑞恩连珠炮般的话语成了嘈杂的电流背景音，他完全听不清任何东西，可苏卯轻轻讲出的四个字却直接穿过耳朵，直击他的灵魂。

苏卯碧青色的眼珠在光线昏暗的海底微微发出光亮，那双眼睛如此沉静、淡定，仿若静谧温柔的海洋，将纪仲游缓缓包裹。

纪仲游沉迷地盯着那对眼睛，感觉整个人似乎回到了海景墙，正泡在海水里畅游，崩裂的神经得到喘息，诡异袭来的情绪快速消退，面对“利维坦”时产生的恐惧也开始消失。

多瑞恩的咆哮还在持续：“追上它！探险者们！追上他……听到了吗？追上它！！”

很快，艇长的吼叫变为自说自话的呢喃，苏卯见他没再说什么有营养的话，干脆手动关闭了和红珊瑚号的语音通讯，好让纪仲游在安静的氛围里能再冷静一会儿。

可怖的红血丝从纪仲游的眼白内部逐渐消退，他轻轻松了口气，回答道：“我好多了，谢谢你。”

苏卯见纪仲游平静了许多，便别过了头，继续观察那条巨大的生物利维坦：“你相信，仅凭人类的意志就可以杀死这只生物吗？”

纪仲游没有回应。

苏卯意识到这个回答必然是否定的，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抱歉，我……这……”

纪仲游有些疲惫，声音变得更沙哑了，但还是调侃道：“这只是个意外？你总是喜欢用这种拙劣的辩解，渣男。”

两人忍不住同时笑了起来。

看到那对碧青微微弯起，笑意直达眼底，纪仲游感觉束缚自己理智的樊笼，轻轻打开了一个扣子，他忍不住心中一动。

下一秒，似乎为了掩饰些什么，纪仲游率先别过头部，看向那只巨大的生物，空灵的嗓音轻轻回荡在小小的空间：“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苏卯答道：“多瑞恩要求我们追上它。”

纪仲游点点头，打开了智能语音系统，下达了追踪的指令，并将追踪距离设置在了100m。

两人的举动似乎为利维坦提供了准许，那只巨大的生物忽然开始游动，它虽然身形庞大，可行动却流畅无比、速度快得可怕，小艇全速前进，也不过能勉强跟上，很快两人发现小艇的速度降低了，这证明利维坦的移速也在逐渐变得缓慢。

纪仲游关闭了智能追踪系统，改为手动操控，他将小艇与利维坦之间的距离持续拉大，不紧不慢地跟在它后面。

很快，两人发现了利维坦忽然降速的原因。

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海中出现了细小的血线，随着他们的继续前进，血液浓度逐渐提升，到最后已经变线为团，小艇逐渐接近事发现场，两人心里都产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一根黑色棍状物和黄色氧气罐缓缓掉落，直直沉入珊瑚礁和底部的石块，微弱的血液顺着断面持续飙出，应该是刚被咬断不久。

看到棍状物底端的脚蹼，苏卯确定了那就是被潜水服包裹的腿部，他看向纪仲游摇了摇头：“时间太短了，利维坦速度再快，也是刚到。”

纪仲游将小艇下沉，逐渐接近底部断落的肢体，苏卯操控着可伸缩蟹状钳，稳稳夹住了黄色的氧气罐。

力度没有掌握好，铁罐被夹出了一个小坑。

钳子缓缓上移，露出了氧气罐侧面的标签，苏卯探身仔细查看，标签上挂着一个铭牌，上面是熟悉的名字——凯特·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