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恒的宅邸拉莱耶中,长眠的神明候汝入梦。
年轻的贵族弗朗西斯·瑟斯顿从沉睡中缓缓醒来,大口喘息,精神错乱般嘟囔着什么,随后忍不住浑身发抖。
船舱随着海浪摇摆,耳畔是波涛翻滚的声响,鼻间是空气咸腥。
银月高悬,一束清冷光芒穿透窗框,照亮一方地面,墙上的红宝石手杖闪烁起美丽的光芒。
梦内的一切从清晰无比开始变得暗淡模糊,弗朗西斯内衫湿透,未知的恐惧紧攥着他的心脏,他却难以自抑地兴奋起来,双眼透露出些许癫狂。
他并未唤醒仆人,自己默默翻身下床,借着一点月光想划亮火柴。
过度兴奋引起了手抖,却还是没能阻止他点燃煤油灯。
黄豆大小的昏黄光芒很快填满了不大的船内舱室。
他看向窗外,果不其然,今天是满月。
与睡着时一样,怀表刚走过零点。
弗朗西斯翻开日记本,用羽毛笔蘸了些墨水,快速记录下自己诡异梦境的碎片:
我终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从罗德岛州府出发,搭乘弟弟掌舵的塞壬号开始航行。
满月之夜的格陵兰,我于梦中再次回到了“深渊”。
无数巨石交错搭成“建筑”,这里没有方位,时间静止,唯有黑暗、平静与恐惧。
可我却能看见。
祂让我来看见。
我心知晓,此处名为拉莱耶。
沉重的脚步响起,步伐如此缓慢,我隐约看见祂巨大的翅膀、鳞片与触须,这一切难以名状,又迅速消失不见。
我心知晓,我已被选召。
古老而邪恶的生命,不为人类所知的世界。
此处居所在上帝管辖之外,教会的驱魔手段不过是荒唐笑话。
我未疯癫,礼拜手段连同那些神秘古朴的符号已牢牢刻在我心。
我心知晓,我已被选召,我愿接受这一切。
我已做好准备,甘愿冠上深潜名号,耗费我与后代的时光长久守护——
守护永恒沉睡的祂。
……
时间耗干了煤油,灯光熄灭,一切归于黑暗,直到太阳徐徐升起。
“先生……先生?”
仆人的叫唤吵醒了趴在书桌上睡得正香的弗朗西斯。
昨日潦草的笔记还印刻在纸面上。
弗朗西斯的大脑浑浑噩噩,迷蒙恍惚间,他抬起头想要瞪视对方。
“啊!!!”
仆人的尖叫声将他彻底吓醒,他不满地看向那个摔倒在地上,低贱的、买来的奴仆。
他上前,却在那人惊恐的眼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抬脚踩住不断挣扎的仆人,弗朗西斯拿出抽屉中的水银镜仔细端详自己。
颊边长出双鳃、耳后生出薄鳍,未系扣子的衬衫隐约可见腹部以下覆盖着细密洁白的鳞片,层层叠叠向衣襟内蔓延,眼球内部红血丝遍布,神色状若疯癫。
弗朗西斯知晓,祂听到了自己的祷告与誓言,并做出了回应。
红宝石手杖依旧在墙上高悬,这是弗朗西斯的秘密武器——按动机括再抽出,这个华丽的配饰,就会成为要人命的配剑。
他优雅动作,银光一闪,重物扑通坠河,鲜血染红了一小片本为蓝绿色的格陵兰,又渐渐被海水稀释。
“瑟斯顿伯爵,冒昧打扰,”不知名的海员轻叩舱门,“刚刚有东西坠河,可是您的私人物品?是否需要安排打捞?”
“我在更换衣物,不便开门,请您谅解,”弗朗西斯语调轻松,“感谢您的告知,我刚刚处死了一个野蛮的奴仆,并将他送入大海,您不必在意。”
在上位者对下位者拥有绝对统治权的十七世纪,贵族杀死一件“仆人商品”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好的,阿尔斯船长此时正在船长室内恭候您的到来。”
“我的弟弟对待我这个哥哥,总是如此热情,感谢你,我马上就去。”
脚步声响起,海员已然离去。
弗朗西斯哼着小曲儿兴致勃勃地装饰自己,变得空灵曼妙的嗓音让他忍不住自我陶醉。
长帽遮盖住疯长的头发,旅行中收藏的黄金假面派上了用场,他擦拭利剑,将地板上掉落的鳞片潦草收拾,换上长衣长裤去见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船长先生阿尔斯·瑟斯顿。
尽管他的母亲是一位卑贱的情妇,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感情。
水手与船员早早起床开始工作,弗朗西斯手持红宝石手杖缓步走出贵宾舱,与船员、客人一一问好,收获了一路对他今日穿搭品味的热烈夸赞。
来到位于船舱中央的船长室,弗朗西斯迫不及待地敲了敲门,想与弟弟分享这个好消息。
“我的哥哥,你可算来了!”
看向蒙着脸的弟弟,弗朗西斯感应到了什么:“阿尔斯,你也发生了异变?”
“是的,哥哥,”阿尔斯看到哥哥摘下假面后的脸,忍不住揭开蒙面的布巾,开始擦拭自己的眼泪、鼻涕与口水。
“我同往常一样于昨夜零点陷入梦境,在一片黑暗中伫立许久,似乎看到了章鱼的触须,可我醒来时仍是午夜零点……梦境里的时光仿佛静止不前。随后今早起床,就变成了这幅样子。”
弟弟的胡子变成了根根蠕动的触须,面部铁青,眼裂狭窄细长而凹陷,总而言之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模样,更像一只章鱼。
这却不是最为诡异的特征——
无数黏液翻涌,争先恐后地从阿尔斯眼眶、鼻子、口中涌动而出,不管他如何擦拭,都无济于事。
“哥哥,我喝了很多水……可还是好渴……”
“我亲爱的弟弟……”弗朗西斯伸手抚上阿尔斯蠕动的“胡须”,那些小家伙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卷动、亲昵地蹭上他的手指。
此时,弗朗西斯惊喜地发现,他十指间竟然长出了透明薄纱状的鱼鳍。
“可怜的阿尔斯,一定是因为你不纯洁的血统与这份低贱的工作,才玷污了祂对你的奖赏,让你无法窥见拉莱耶与祂的全貌。”
“……哥哥,这是奖赏,还是诅咒?”
“自然是奖赏!我们将摆脱人类孱弱的□□,你、我,乃至整个瑟斯顿家族,都将迎来新生!”
“将灵魂献给古老、入梦的神明,获得全新的骨骼与血肉,冠上‘深潜’之名,我等生命的长度将被重新计算,得以成为世界上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
弗朗西斯的声音变得更加空灵,结合癫狂的呢喃,仿佛在念诵什么咒语。
阿尔斯恍惚地听着哥哥的吟唱,旋律优美飘忽仿若来自方外,令人崩溃的干渴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他疯狂灌下船上的备用淡水,可这一切却无济于事,好干……这里好干……水呢?
看着见底的瓶子,阿尔斯情不自禁地盯着自己的哥哥。
弗朗西斯还没停止他的祝祷,他全身被礼服包裹,唯有脖颈露出。
阿尔斯看到哥哥的喉结上下滑动,筋肉随着发声在紧绷与舒缓之间来回转换,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阿尔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异变已经开始,古老而邪恶的神明,会需要生命的祭奠吗?也许血液会缓解这种渴望。
阿尔斯紧盯着弗朗西斯。
“哥哥……我好渴。”
“我知道,亲爱的弟弟,我也同样在忍耐着蜕变的痛苦,”弗朗西斯转过身背对阿尔斯,解开了层叠的礼服。
他的上半身变得健壮,肌肉线条愈发流畅,凸起的血管若隐若现。
可那些美丽的鳞片却好似难以勾挂在这幅躯体上,重力的作用下,数片银白扑簌簌掉落,又在日光的照耀下泛起彩色的光芒。
阿尔斯眼尖地看到鳞片上的血痕,他用舌尖抵了抵腮帮,克制住品尝上面血液的冲动,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将视线调转到窗外,开始观察甲板上的“热闹”。
塞壬号的甲板上,受邀登船的朱迪·让正在摆弄一台机械控制的胶片曝光机。
这是一台类似于相机的摄影机器:在发条的转动下,感光盘进行着间歇性圆周运动,可以实现每秒二十张连续影像图片的拍摄,在快速播放下形成连贯的影片。
感谢主、感谢伟大的炼金术,感谢瑟斯顿伯爵的慷慨,让我得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拍一段纪实航海影像,我要好好记录下塞壬号的雄伟,愿主保佑。
朱迪·让双手合十完成一段短暂的祷告,准备开始拍摄。
随着把手摇动,机械开始工作。
清脆的玻璃声响敲碎了朱迪·让的期待,两个人形物体从二楼船长室跃出,重重砸到甲板上。
衣着华丽的贵妇发出刺耳的尖叫。
手杖上红宝石在日光下的照耀下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上帝啊,这是瑟斯顿伯爵的手杖!”
“船长,上面的人是船长!”
“这是什么?”一名年轻的海员低头拾起一片银白泛彩的物体,“……鳞片?”
阿尔斯牢牢覆盖在弗朗西斯的身上,日光刺入他的双眼,磨人的干渴感受再度席卷而来,他低头埋入哥哥的脖颈之间,张开黏液遍布的口,狠狠咬下。
咸腥苦涩的鲜血涌入喉间,可那份干渴丝毫未减。
“我可怜的弟弟,”弗朗西斯轻轻拨开船长帽子,抚摸上阿尔斯的头颅,弟弟的发丝也变成了如同胡须般的触手,缓缓绞紧哥哥的手指,“肮脏的血脉使你畸变,让你不得不站到我的对立面,也许这就是命运。”
“怪物……怪物啊!”
“救命!救生艇在哪里,我要离开这里!”
……
甲板上混乱一片。
胶片曝光机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格陵兰海再次被鲜红晕染,却久久未能被海浪拍散。
作者有话要说:新人作者,烦请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