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目光一沉,吩咐人将殷陈带上殿。
殷陈进殿先行了礼,接着看向殿中陌生的老者和贾太医。
她走到殿中,跪在老者身侧,向上首行了叩拜礼。
这个年岁尚小的姑子,若不是她及时封住了皇后的穴脉,想必现在那醉心花已经被太医的解药所解,而皇后已经真正回天乏术。
淳于文抚须,问道:“你为何认为不是醉心花之毒?”
殷陈举目看了刘彻一眼,刘彻颔首示意她开口,她才道:“醉心花之毒会让人陷入高热昏迷不假,但醉心花毒若是入了心脉,必定会引发惊厥,可皇后却只是昏迷。且皇后这几日为了乞巧之夜操劳,想是操劳过度,气血不足所致。”
“所以,那剧毒毫针并不是你所制?”
“奴确是被人嫁祸,奴用过的针,会在针尖留下一丝很小的弯曲度,此乃习惯所致,请将那根针同其他针对比一二。”
边上的贾太医凑近一看,确是有一根针的针尖是直的,他疑惑道:“可这能代表什么?代表是处理此针的这个宫人祸于你吗?”
“并不能,所以奴无话可辩。”
淳于文面带欣赏,此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他又发问:“其人既要嫁祸,为何要选这样冒险的方式?”
刘彻看着殿下三人,眸光深沉。
殷陈抬头看了一眼老者,见他眼中闪着光,诚恳道:“奴不知。”
淳于文向上首的今上天揖一礼,“老叟认为,殷陈并不是毒害皇后之人。”
殷陈望向老者,他为何会帮自己脱去嫌疑?
淳于文也瞄一眼殷陈,并快速朝她眨了眨眼。
刘彻宽袖下的手握紧,随后问道:“淳于先生认为,皇后现在该如何治?”
“老叟现下已有了解法,定全力救治皇后。”淳于文叩首道。
刘彻垂眸看向殿中那仙风道骨的老者,道:“那皇后便托付于先生了。”
淳于文接着道:“陛下,这殷陈可否给老叟打个下手,老叟来得急没带药童。”
刘彻挥袖让他自行决定。
待众人退下后,刘彻扶额,眉心拧起深深沟壑。
王夫人给他揉揉肩,柔声道:“陛下,皇后之症一时半会儿也急不得。陛下身体要紧,先回寝殿歇息可好?”
刘彻拉着娇媚美人柔软的手,摇头叹气道:“皇后还未脱险,我怎可能睡得着?”
一刻后,他撑着脸在案上昏昏欲睡。
王夫人看着他一副困倦模样,着人送来外衣轻轻披在他身上。
殷陈跟着淳于文出了殿,淳于文苍劲的声音迎着夜风传来,“殷姑子可会煮药?”
宫灯被吹得摇摇晃晃,殷陈拱手一礼,“会。多谢先生相救,先生要我作甚,尽管吩咐。”
淳于文虚抬起她的手,面上勾起一丝笑意,“你为何要隐瞒?”
殷陈看着老者和善的面容,“先生不也与我一样吗?”
“皇后现在情况危急,你我的脑袋在皇后醒来之前,都得悬在这腰带上,松懈不得哩。”淳于文笑着,脸上现出几道皱纹。
殷陈想不通他现在怎还会笑得出来,此事明明不关他的事,他竟将自己卷进来。
“淳于先生与淳于意是甚关系?”殷陈看着他的年纪,忽然问道。
淳于文颔首,骄傲道:“你猜的不错,淳于意确是我阿兄。”
二人走到少府的医馆外,宫人将医馆门打开,点上屋中的九枝灯。
殷陈望了一眼倒映在窗上黑压压的人影,走到药柜面前,一边在药柜中翻寻他要的几味药材,一边道:“先生要如何做?”
“说说你的想法。”淳于文嗅了嗅药材,瞟她一眼。
“我们得在剔除醉心花毒的同时,保证皇后体内那股毒始终被压制着。”殷陈将药称好,放入簸箕。
淳于文抚须点头,“那我们该如何压制此毒?”
殷陈沉默半晌,“还请先生赐教。”
她到现在仍未想到此前是何物将皇后体内的毒压制着。
而此毒现在被醉心花诱发,气血逆行导致皇后昏迷不醒。
得先找出那压制住皇后体内之毒的是何物才行。
可时间就像是个越滚越快的雪球,已经逐渐压到脸上来了。
今夜对于她来说,如此短暂。
而对于卫家人来说,又如此漫长。
新月如钩,悬在深蓝的夜幕之下,仿如一抹带血的掐痕。
而在这夜幕之下,人心各异。
淳于文将针依次排列好,包中的药材分门别类,“得靠你来找到压制之法,你是最了解皇后之症的医者。旁的心事先放到一旁,你我还是先渡过次难关再说罢。”
殷陈咬唇,抱着簸箕走到他身边,“先生要我作甚?”
“将炭烧红。”
殷陈抱来一箩炭,放入火坑中,用小竹扇将炭顺序烧红,翻出铜炉,用钳子夹着烧红的炭放入炉中,忽然问道:“先生,可知何毒能为白木香所压制吗?”
淳于文看着少女因靠近火炉而微微发红的脸,额上泌出粒粒分明的汗珠,道:“白木香只是香薰,并无解毒之用。”
明明快要抓住那个关键点了,可只是一瞬之后,那一点飞速消失,连烟雾都不曾留下。
殷陈拎起铜炉环耳站起身,将铜炉搬到淳于文面前,失神间,手背忽然碰到铜炉外壁。
轻微的斯拉声响起,手背一阵刺痛,她将手背移开,手背迅速起了个水泡。
淳于文眉心一皱,拉过她的手腕,将她的手递入冷水中,有些无奈斥责道:“看你生得挺机灵的,为何反应这样迟钝?”
手背被冷水一激,那股刺痛倒是消散了不少,殷陈有些不适地挣了挣手,“先生。”
淳于文才意识到他现在的行为不妥,她虽年岁像自己的孙女,但她终归是个年轻女子,这样被拉着手腕,实属冒犯之举。
他立刻松开手,在衣上擦了擦水渍,叮嘱道:“细心些。”
殷陈怔愣片刻,方才先生那一声斥责,让她想起义妩,义妩也会这样斥责粗枝大叶受伤的她。
但斥责过后,又会心疼地替她处理伤口。
手在水中搅动,水波随着动作荡漾,抬起手,手背一片红。
她挑破水泡,那鼓鼓水泡中争先涌出透明水液,泡消下去,只剩一张被撑开的半透明薄膜。
水泡挑破后,她蹲在一旁用小竹扇扇炉中的火。
淳于文翻出个药膏,走到她身边,坐到一旁,“烫伤的手抬起来,我给你上个药。”
殷陈递出右手。
淳于文盯着她不住颤动的无名指看,“这手怎么弄的?”
“有两年了。受了伤没来得及处理,留下了后遗症。”
淳于文挖出药膏,覆在她通红的手背上。
这药刚敷上是有刺痛感的,殷陈却面色如常,淳于文挑眉,“痛感也如此迟钝?”
“习惯了。”殷陈执扇扇风,目光躲闪。
淳于文接着她方才的话头,将药上好,又给她裹上一层布条子,“你不信皇后身中之毒是巫蛊吗?”
殷陈点头,“先生觉得是何毒?”
“我在等你告诉我是何毒。”淳于文忽而一笑,将药膏放到她手心,“记得涂药。”
“那先生现在是在作甚?”殷陈看着手心的小罐子,搞不懂他毫无头绪竟还敢在今上面前夸下海口说自己有法可治。
此刻还如此气定神闲与自己闲话。
淳于文站起身,朝医室外看去,屋外人影幢幢,今夜许多人是睡不着了。
“你是个聪慧的姑子,好好想想,到底在何处遗漏了什么?”
殷陈捏着小药罐,目光发直。
——
合欢殿。
李姬在倚着门,李姝在边上坐着。
边上的冰鉴中凉气被风送到身边,她懒懒拥着手,望向椒房殿的方向,饶有兴致道:“阿姝,你猜,椒房殿现在是什么模样?”
李姝在与宫女下六博,闻言摇头,道:“姊姊现怀有身孕,还是莫要夜半出去走动了,待明日便知道了。”
李姬不置可否,宫人将剥好的脆莲子递到朱唇边,她丰盈唇瓣微张。
嘎嘣嘎嘣嚼着莲子,脆生生的声音如同在嚼骨头。
李姝本还期待着今夜的乞巧夜,谁知竟生了这样的变故,于是意兴阑珊地将棋子打乱,“不玩了,阿姊,不妨前去找王夫人去?”
“王夫人现在可不在她的寝殿中。”李姬朝李姝眨眨眼。
李姝望向殿内的香,“王夫人可不像是会凑热闹的人呢。”
李姬微张口,将莲子渣吐出,宫人忙张手去接,“她的目的达到了,自然欢欣鼓舞,不过,只怕她得意忘形得太早了。”
“阿姊你还真别说,自从殿中换了香以来,阿姊的脾气变得好多了。”李姝笑弯了眼,起身走到李姬身边同她一起望月,忽感惆怅,“不知三兄今日在做些什么?”
“左不过是训练,父亲近来可有消息?”
“没有。”李姝揪着腰间玉佩,“阿姊,宫中忒无趣了,我想出宫跟三兄一起策马射猎。”
李姬拍拍李姝的头,“再待三个月便让阿翁接你出宫去,瞧你近来像是被囚禁了的雀儿一样,吃也吃不好,瘦得脸上都没肉了。”
李姝将头靠在李姬肩上,两姊妹轻声细语说着悄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