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太主听到她这句话,不禁笑出了声:“殷陈,你过来让我瞧瞧。”
殷陈看着老妪那张冷厉面目,摇头,“我腿软,走不动路。”
窦太主睨向隆虑公主,隆虑公主讪讪低下头。
殷陈从她与隆虑公主的表现中,猜到了她的身份。
景帝的馆陶公主,陈先皇后的母亲,隆虑公主的君姑,窦太主刘嫖。
那边上这个男子,便是她的面首,董偃。
别说,生得还真是精妙。
窦太主欲站起身,董偃立刻抬手扶她起身下榻。
她缓缓踱到殷陈面前,边上的灯火照在她擦得死白的脸上,竟让这张脸和蔼可亲了起来。
她打量殷陈。
同时,殷陈也在打量她。
半晌后,她才点头,“生得是不错,就是瘦了些。”
殷陈一头雾水,本以为她会警告自己,或者直接掐死自己,毕竟此人可是因为陈先皇后妒卫皇后有孕便去捉了卫青要杀了给女儿泄愤的人呐。
她这句话,怎么这么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说出来的话。
这句话,应该对边上那个哭得一抽一抽的陈琼说才是。
不过,陈琼确实是算不上瘦。
殷陈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而后开始怀疑这到底是不是窦太主刘嫖。
窦太主见她不说话,垂眸看她的手,“别藏了,这根针只能要昭平君的命,要不了我的命。”
殷陈眉头微聚,将手抬起,指缝间夹了一根针,“太主好眼力。”
“到长安这半月,觉得长安好玩吗?吃住可还习惯?”窦太主又如一个长辈般,问起了她的衣食住行。
殷陈看着她,不说话。
“这孩子,这么认生吗?”窦太主笑了。
她一笑,董偃也跟着勾起嘴角。
陈琼哭得更厉害了,他的大母从不关心他过得好不好,反而来关照一个害他浑身长脓疮的贱妇。
隆虑公主叹了口气,“琼儿,像个男人一样,莫哭了。”
陈琼哭得更起劲了。
窦太主回头瞥了一眼陈琼,将殷陈手腕捞起,拉着她慢慢行到坐榻旁。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我阿母说,是胎中带来的病症。”殷陈被老妪温暖的手心环住手腕,忽然一怔。
她许久没有接受过这样的关照,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不需要了。
窦太主牵着殷陈走到榻边,让她坐下,又含笑盯着她看了许久。
殷陈看向窦太主身边同样嘴角带笑的董偃,又看向一脸尴尬的隆虑公主和哭得像个癞蛤蟆的陈琼,这几人到底安的什么心思,叫她心中直打起鼓来。
天已经沉下来,殷陈瞥向窗外,看不到霍去病,但她直觉他就在她目光所及之处。
这让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
“不知窦太主总盯着民女作甚?”殷陈最终还是看向面前眼中含笑的窦太主,这与传闻中那个心狠手辣的窦太主太不一样了。
窦太主挑了挑眉,董偃立刻会意,将玉杯递到她手中,她饮了一口,慢悠悠道:“你为何要对昭平君使毒?”
殷陈这才明了,原是先礼后兵。
“这得问昭平君才是,他那夜对我阿弟无理,我自要还击。”
“睚眦必报。”窦太主放下玉杯,评价她时眼中有些温润的光亮。
殷陈只道她是心疼了,于是补救道:“此毒不致命。”
她虽不怕这对隆虑公主昭平君母子,但窦太主此人慧眼如炬,不知隆虑公主有没有将她今日的话告知窦太主,若窦太主知道她为霍去病不平才对昭平君使毒,怕是今夜便会没命。
在夙愿颇深的人中间周旋,殷陈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面前之人的底线。
“琼儿,殷姑子说的可属实?”窦太主睨了一眼还在抽噎的陈琼。
陈琼头都要埋进地里了,细声细语回答:“回大母的话,属实。”
隆虑公主面上不显,心中却不屑,一个男倡而已。
窦太主又看向隆虑公主,“你在腹诽甚?”
隆虑公主悻悻低头。
一家子不让人省心的。
窦太主看向殷陈,“此毒如何解?”
“很好解,只需扎针三日,痒不挠,不沐浴不饮食,三日便能好。”
隆虑公主秀眉一拧,“你不是说有药膏可抹?”
“我骗你的啊。”殷陈眨眨眼,勾出一个狡黠至极的笑。
陈琼闻言眼中大张着嘴不知作何反应,若是平时,他定要杀了这贱妇才能解心头之恨,可今日大母在此,他便只能像个雏鸟一样张嘴哭着。
陈琼这样子实在不忍直视,窦太主冷声道:“收声,将脸转过去。”
陈琼咬住唇瓣,乖乖照做。
殷陈看不懂这一家的人相处,按理说窦太主应当十分心疼昭平君才是,可她这个表现不像是心疼,倒像是有些嫌弃。
窦太主转头看向窗外竹林,忽而变了主意,温声对殷陈道:“既如此,那便要劳姑子给我这不争气的孙儿解毒了,他本就无甚出息,再破了相,就更一无是处了。”
殷陈暗自咋舌,这老妪对她的态度可以说是好得有些匪夷所思了,不过今夜应是暂且没有性命之忧,她乖顺颔首道:“民女定尽力而为。”
隆虑公主听到窦太主这句话,松了口气。
董偃叫人收拾了偏房出来,将殷陈安顿在偏房。
偏房比她之前关押的那个小屋精致多了,只是,殷陈望向窗外,数个人影守卫在外,这是个精致的牢笼。
只是窦太主的到来,这竹林外应当是守卫森严,霍去病一个人恐怕带不走手脚酸软的自己。
她思索着,望向黑森森的竹林。
今夜无月,恰似少女心境。
她不想连累他,他是孤身一人来的。
她对窦太主没有威胁,甚至还有些作用,但窦太主是恨卫家人入骨的。
殷陈忽然有些后悔,她不该留下线索,那样,就算没能逃出去,也不会连累他。
摸着无名指,这个牢笼比匈奴营更叫人绝望。
匈奴人是凶悍的,她可以更凶悍,她肆无忌惮地杀戮,为亲人血仇。
她不惜命,不认命,不信命,以一种决绝姿态活过了两年。
但现在,她身处长安这个巨大牢笼,她甚至看不清敌人是谁。
夜已深深,殷陈走到窗边,将窗棂支开一丝缝隙,守在外边的仆从警觉地回过头来,“夜深寒凉,姑子还是闭上窗棂罢。”
殷陈迅速将此人打量一眼,身形有锻炼过的痕迹,她现在手脚仍在发软,定不是他的对手。
“我这屋中有蚊子,扰得我睡不着,能否给我燃些驱蚊香?”殷陈靠在窗边,眼神不住往外间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
霍去病曾说过他十二岁为了猎一头鹿在草丛中蛰伏了两个时辰,殷陈现在是知道了,他藏得是真好。
一点竹叶抖动。
殷陈抬手撑住下颌,漫不经心往那处一瞟。
仆从疑狐朝她的目光所及之处看去,却只见一片黑压压的竹影,什么也没有。
他招手唤来个丫鬟,“给她屋中点上驱蚊香。”
不一会儿,偏房门被打开,两个丫鬟抱着博山铜炉走进屋中。
待两个丫鬟走后,殷陈拿着博山炉放到榻边,坐在窗边的榻上,手心相对手指交叉,而后嘴对着两个拇指留出的缝隙,吹出响声。
她吹得断断续续,呕哑嘈杂,犹如松了弦的走音琴声,听得窗外之人眉头紧蹙,他回过头来,语气带着隐隐怒气,“姑子快些安歇罢。”
“我认床,睡不着。”她微垂着头,那双雾蒙蒙的眸子带着些委屈望向男子,话说得极近可怜。
男子脸上的神情从不耐烦到略带着审视,而后转过身去,不再催促她关窗。
风过竹梢,沙沙作响。
殷陈在窗边待到后半夜,守在窗外的守卫已有些昏沉。
竹林中,一道黑影闪过。
紧接着,几个仆从被这道黑影用剑鞘迅速敲晕。
殷陈则从一个矮身从窗棂处跳了出去。
霍去病将她快速扫过一眼,确认她无事后,才放下心来,“走。”
殷陈动了动酸软的脚脖子,猫腰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他今日穿一身黑,面上覆着黑色面巾,一进入竹林,便犹如隐身了一般。
殷陈穿的灰色上襦和同色下裙,在夜里还是有些显眼。
殷陈手心捏了一把汗,她将身上唯一剩的一点迷香加入了香炉中,这是殷川和义妩教她的,在簪子藏了少量的迷香,没想到竟能派上用场。
二人在竹林里穿梭,这片竹林颇大,又是黑夜中,因此寻路十分困难。
脚下是深深浅浅的竹叶铺陈的厚毯子,一脚踩上去厚便会下塌到湿泥里,方一进入竹林,鞋履和裙裾已经湿透。
手脚阵阵发软,殷陈咬牙提起裙摆,跟在霍去病身后。
林中除了不知名的虫鸣,便只有一重一轻的呼吸声。
身后粗重的呼吸声传来,霍去病意识到,殷陈的体力不可能会这么差。
他停住脚步,背上被撞了一下。
殷陈额头冷不防撞到霍去病的背,随即站住脚步。
黑暗中,二人离得很近,却看不到彼此的神情。
殷陈本想竖耳听着周围动静,而她的呼吸声太重,根本听不出什么,于是用气声道:“怎么不走了?”
霍去病沉默不语。
殷陈没有得到他的回答,手腕却忽而一烫。
她用力挣了挣手腕,怕他摸到自己狂跳的脉搏。
霍去病却仍执着她的手腕,轻声道:“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