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赶到栎阳县时,已是日入。
他径直打马前去栎阳隆虑公主的房产处。
嘴里的姜辛气味还未消散,他掏出颗饴糖丢入口中,将栖霞拴在一旁,借力跃上围墙,跳入院中。
快速探了几个房间后,他确认此处只有看门的几个仆从丫鬟,没来过人。
他想沿原路返回,却见几个人向此处来了。
他一个轻巧借力,跃上房梁。
“额,那地方不就是竹林,为何还要买竹叶这味药?”一个仆从疑惑道。
“谁知道,还有这五十钱延龄草,别说栎阳,就是长安也不一定能买到这么多延龄草。”
一个管家模样的女子进屋将钱匣打开,支了两块马蹄金递给门外说话的两人,她看着地上的脚印,“你们从何处来的?竟踩了这么多泥,我又得擦地了!”
两个仆从拿了钱便离开了,女子看着门外的脚印,心尖一颤。
这脚印并不是那两个仆从的。
她刚想叫人,一抹银光便自边上伸出,锋利剑锋抵上颈侧。
“隆虑公主在何处?”一道清冷声音传来。
她浑身一激灵,咽了口口水,“我不知。”
剑锋猛地贴近颈侧,她只觉一阵冰凉,温热液体便沿着脖颈往下流,“我们这些奴婢命都捏在主子手上,若我告知郎君,自己和家人都活不成了,郎君不若现在便杀了我。”
霍去病抬手劈在女子后颈。
与此同时,殷陈又被盯着喝下了一碗毒药。
她张嘴让丫鬟看过嘴里,将空碗放到窗台。
雨已经真正停了下来,一丝夕阳透过竹林,筛到她面上,给她苍白的面色镀上了一层红润。
她手上忽然多了一点温热,门外丫鬟拧眉,“你流鼻血了。”
殷陈仰高下巴,抬手堵住鼻孔,“有帕子吗?”
丫鬟自袖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她。
殷陈接过,“多谢。”
她坐到榻上,忽然想起鸾芜来。
那日她流鼻血,鸾芜紧张得不行。
现在她失踪了大半日,两个小丫鬟应当很是着急。
她看着手心那道如掌纹般的伤痕,昨夜的梦中少年面目模糊,她明明描摹了他的轮廓,却也想象不出他的模样。
他是谁?
为何,他的到来会让自己梦中的伤痕在现实中出现?
解开衣裳,看向心口那道剑伤。
她心中有些庆幸,幸好昨夜不是割喉而死,否则颈上无端多个疤还遮不住,定会让旁人生疑。
指尖抚上那道伤疤,她往里按了按,心口起伏,当时的疼痛似乎此时才绵延过来。
直缠得她呼吸困难。
拉上衣裳,殷陈背靠着墙壁,双手抱住脖颈,将下巴搁在手腕上,垂眸忍过了心口的疼痛。
——
霍去病跟着那两个仆从,看着二人分别在栎阳的各个医馆买了多味药材。
待二人走后,他步入医馆,贿赂了医馆伙计,要到了药方。
忍冬藤、血竭、红花、蒲公英、地丁、马齿苋、延龄草、麦冬、黄芪、五味子、川穹、山甲、乌灵参。
这样多的药材,吃的散剂,外用的敷剂,杂乱无章。
他看着这几味药,忽而抬眸。
山川东五,竹叶乌灵参。
栎阳的山东面,竹林,不过两三处。
他牵过栖霞,往荆山方向去。
与此同时,几辆马车匆匆进了栎阳城,也径直往荆山而去。
车上,一只手拉开车窗,一容色惊绝的男子探出脸来,“太主,我们已到了栎阳了。”
闭目养神的老妪缓缓睁眼,往窗外看了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这两个蠢货,真是不要命了。”
男子微微颔首,将车帘拉开一些,让风拂到她面前,“太主也许久未出长安城了,正好出来瞧瞧风景。”
老妪倚着玉几,“我可没心情看甚风景。”
男子拿起边上的白玉柄纨扇给她扇风,又自冰水中拿出一粒圆润的蒲桃递到老妪嘴边,“隆虑公主是个有分寸的人,太主不必担忧。”
“她若有分寸,就不该瞒着我去抓人。”老妪将蒲桃咬进口中,摇头,语气中带着惋惜,“琼儿这孩子平时便是她溺爱太过养坏了。”
看到前方的车子,霍去病心念微动,打马岔入小道。
窦太主。
她竟也来了栎阳。
天色将暮,四周蛙叫虫鸣渐渐聒噪起来。
霍去病跟在一行人后头,看到马车在一处竹林外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一身形颀长的男子率先下了车。
董偃。
董偃抬手,身着绀色曳地曲裾袍的老妪将手搭在他手上,借力稳稳下了车。
周围蚊虫甚多,革靴踩在的竹叶上,惊起密密麻麻的一群小飞虫。
霍去病将栖霞放在竹林外,悄然摸进了竹林。
董偃扶着窦太主在竹林里穿行了许久,才走到小屋前。
丫鬟们见是窦太主到了,纷纷跪地行礼。
隆虑公主本还在屋中陪着陈琼,听闻外间窦太主的到来,心中一震。
陈琼亦是惊慌失措,他拉住隆虑公主的袖子,“阿母,大母怎会来?”
隆虑公主亦是毫无头绪,她让陈琼的外衣拿过来给他披上,起身走到外间。
她一出屋,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巴掌。
董偃叹了口气,看来方才在路上与窦太主说的她都没听进去。
清脆响声过后,隆虑公主捂着脸,眼眶泛红,敛衽行礼,“君姑安好。”
窦太主睨她一眼,董偃立刻扶她往屋中去,“你还知道我是你的君姑?”
隆虑公主被她这话塞得哑口无言,只得默默咽下这口气,跟在二人身后。
陈琼颤颤巍巍摸出了卧屋,他垂着头,那双眼望着坐在榻上的窦太主,不敢再过去。
隆虑公主给他使了个眼色,他缓缓挪到坐榻边,跪下行了拜礼,“孙儿琼拜见大母,大母安康。”
窦太主偏头打量他一眼,看到了他手上脸上的脓疮,眉间闪过一丝厌恶,“你这脸上是生了甚?”
“大母,是有人害了孙儿。”一说起这个,陈琼眼里的泪水就和着鼻涕下来了。
窦太主看着他鼻涕眼泪糊一脸,更显得脸上的脓疮饱满得要爆开了,她转过脸,看向边上的董偃,脸上的表情才从吃了苍蝇一般缓了过来。
真不知道她怎么会有个又丑又怂的孙儿,她默默叹了口气,“你做了甚别人要害你?”
“就是那个,孙儿看近来中山来的那个李家班子的班主生得不错,想邀他到家中做客,那夜在后台,那贱妇殷陈竟打了孙儿两巴掌。孙儿回去后,身上就起了脓疮,越扣越痒,越生越多。孙儿实在受不了,就将她抓来了。”
董偃看着陈琼声泪俱下的控诉,嘴角勾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隆虑公主看到他的笑意,瞪了他一眼,一个空有美貌的面首,竟敢笑话琼儿。
搁平时,她定要同他争上两句,但今日窦太主在,她只能吞下这口恶气。
窦太主面无表情听着陈琼讲完,“是你抓了这个殷陈,还是你母亲抓的?”
陈琼跪在地上跟座小丘似的,他垂下头,底气不足道:“是我。”
窦太主的目光在母子二人之间来回流转,直看得二人心中发怵,才出声道:“放了她。”
此言一出,母子二人俱是一惊,陈琼抬头愤愤道:“为何?孙儿若不杀了这贱妇,难解心头之恨。”
隆虑公主连忙道:“君姑,琼儿这身上的疮还未好,待殷陈将琼儿医好了,我定放了她。”
“阿母!”陈琼噘着嘴看向隆虑公主。
窦太主却不理二人的反抗,再次道:“放了她,立刻。”
她的声音冷冰冰的,叫这微凉的雨后傍晚,多了几丝寒气。
——
殷陈看着屋外,凉风袭来,竹林飒飒,那缕夕阳早没了踪迹,她搓了搓手臂,又捏捏无力的小腿肚子。
忽然听到一声鸟鸣。
她看向那声音来源处,瞧见食指和中指交替移动的一只手。
那是一只绑着手带的手,手指修长。
是他。
他竟真的寻来了。
殷陈看着那只手,心底竟泛起一圈涟漪。
在披香殿时,他曾故意曲解这个手势的意思,以赌注来问她的弱点。
殷陈挪到窗边,对着外间的站着的丫鬟道:“我想喝水。”
一个丫鬟转身离去。
见她支走了一个丫鬟,霍去病松了口气,还剩一个丫鬟只需打晕就行,他正欲抬步,却见边上的屋子走出几个人,正径直往殷陈所在的小屋而去。
他微微侧身,隐藏住了身形。
殷陈看他又隐回原位,瞬间明白起了变数。
她将给陈琼扎针时偷藏的针藏于指缝中。
屋外脚步声渐近,门锁撬动,接着门被推开,一个丫鬟走到她身侧扶住她的手臂,“殷姑子,请随我来。”
殷陈根本来不及回答,便被那丫鬟扶到了正房。
正房的屋中已经点了灯,明亮至极。
她才察觉屋中除了隆虑公主和昭平君母子,还多了两个人。
坐榻之上,老妪面对着门坐着,身边站着个颜色极好的年轻男子。
那老妪的目光在她进门时就钉在她身上,而那个年轻男子则朝她微微颔首,嘴角挂一丝得体微笑。
她打量完二人,才转眼看向跪在地上肩膀颤动的陈琼,以及侧身站在一旁神情冷漠的隆虑公主。
“好生热闹呀!”殷陈挑了挑眉,抬脚跨进正房,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