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闯闯好疼。”
她这般呢喃,似轻诉,似撒娇。
她清醒时似乎从未喊过疼,可她就带着满身伤痕活下来的,怎会不疼?
旧疾噬心,手伤恢复时亦有烈火烧灼之痛,梦魇更是将她折磨得夜夜难眠。
她如今蜷缩在榻上,就似一只满是裂痕的琉璃杯,叫人看一眼都觉心惊。
淳于文心中忽而升起茫然,这样的少女所展现出来的悍戾,是否都是自我防御?
他从未遇到过这般病人,想必兄长在世恐也无解。
亲卫叩门送来热水,淳于文坐在榻边,拿起簧剪剪开殷陈已经被血浸透的衣裳。
她左肩那只青鸟刺青在血污中抬眼看向他。
而她身上遍布大大小小深深浅浅的伤痕,饶是他曾看过许多患者,也不由得心神一滞。
此时,昏迷中的殷陈猝然睁开眼,眼中满是警惕。
淳于文惊得一怔,手上动作顿住。
她像一只落入猎户陷阱即将被脱皮的狐狸,血红的眼眸中满是不信任和警觉。
“殷姑子?”
殷陈似是才认出他的模样,眼中戒备消退,颤着手想接过簧剪,“先生,我自己来。”
“为何事事都如此要强?你的手几乎要废了,整个身子也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我是医者,别把我当成伤害你的人。”淳于文语气难得透着严厉,他平时是个极和蔼的老者,就连责备也以怜爱和退让结尾。
殷陈双眸血红看着淳于文,如同面对猎户龇牙咧嘴的展示自己唯一利齿的狐狸,声音喑哑低沉,“但我从来都是如此过来的。”
“从来都是如此过来的,便是对的吗?”
殷陈不解,却也无言反驳,只缩在榻上,与淳于文僵持着。
“殷姑子,请你仔细看看我,我唤作淳于文,行医已有三十余年。你觉得我会伤害你吗?”他目光柔和地看向殷陈。
殷陈看着他,良久,摇头。
淳于文接着循循善诱,“予你伤疤之人才是最丑恶的人,伤痕是你身体的自我救赎。你也是医者,你告诉我,医者为何不自医?”
淳于文决心今日必须要跟这小姑子掰扯清楚,否则她一辈子都会困囿于原地。
殷陈忍着剧痛坐起身,望了一眼屏风,答道:“因医者对自我伤势判断有误。”
“你对自己的伤势了解吗?”
殷陈又摇头。
“让我来帮你,好吗?小霍还需要你来救,若没有你,他醒不过来的。”淳于文尝试着抬手,轻抚她的发顶。
殷陈原本紧绷的身子放松下来,僵持着的气氛被打破。
淳于文松了口气,给她处理完伤口便出门去,待她自行用热水擦洗穿上抱腹后,才进门给她上了药。
殷陈洗去满身污秽,颊边有挫伤和青紫痕迹。
淳于文让她将衣裳披上,给她倒杯热饮,“方才发生了何事?”
殷陈将方才在太子宫遇到李蔡之事告诉他,又道:“我与他打斗时尝试以银针攻击他的面部,他都极快地闪避了。易容者的破绽在耳后,然我几次看过他的耳后,似乎并无破绽。若非他本身的模样,那么就是他的易容水平极高,就算靠得极近,仍看不出易容痕迹。刘迁死于他手,暗器是银针。”
淳于文拿出带来的漆盒,“那针是否与这两根针一样?”
那是在大将军府和淮南细作身上搜出来的银针,也是她的惯用之物。
殷陈颔首,端起杯子抿一口杯中热水,热水滋润过干涩的喉头,有些发痒,让她有一瞬间想咳嗽,牵扯得身上的伤如被撕咬,她强压下不适,“难道他想明目张胆栽赃于我?”
淳于文也想不通为何此人会在这时候暴露自己,“若说生得像的,一胎双生子或有生得极像的,看来得探查一番陇西李氏,至于易容的可能,你不是识得一个易容高手吗?”
殷陈想起淮之那张脸,“回长安后我去问问他。”
淳于文盯着盒中银针,心中骤然升起一股寒凉,殷陈虽没告诉他,但他已察觉这背后恐怕隐藏着更大的阴谋,“此人行踪诡秘,这几日你须得多加小心,不要单独行动,如要出去,叫赵破奴与你一起。”
殷陈颔首应下。
她思考着刘迁死前未能说出的话,连同上次在上林苑中李蔡的反常表现,长安城中截杀她的数个刺客,这两者是否有所关联?
这个疑似李蔡的人出现在此的目的为何?他为何要在自己面前自曝身份杀了刘迁?
若他真是李蔡,那在长安的又是谁?淮南王谋逆之事是否与此人有关?更甚的,若他真的与淮南王谋反有关,上次她在上林所试探李蔡与匈奴之事亦有疑点,此事与匈奴又是否有关?
而,霍去病的毒又是何时所中?
这些疑问在脑中交杂成为一团乱麻,让她眉头紧锁。
淳于文见她的目光怔怔望着屏风,又道:“刚刚与那人打斗时,你是否又有了盖过痛感的快感?”
殷陈被他的话语拉回了思绪,点头应道:“甚至比之前更为汹涌。”
淳于文想起义妁的话,饮了一口水,道:“事到如今老叟须得告诉姑子实话,姑子身患旧疾,若不加以诊治,恐怕这旧疾会危及性命。”
闻言,殷陈竟一笑,扯着面上的伤,这笑无端多了些苍凉意味,她轻声道:“先生以为我不知吗?”
一时间,淳于文无话可说,她是如此聪慧的医者,应当了解自己的身体。或许唯有她自己想活着,才能止住这速度极快的枯败。
淳于文思索一二,又道:“让姑子不安的是何物?让姑子痛苦的根源又是何物?”
殷陈沉默不语,只不住摩挲指节,试图安抚自己狂躁不安的内心。
淳于文见她还想逃避,索性开门见山,继续道:“你痛苦的根源是自我厌弃,是你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你无法原谅过去的自己,无法接受现在仍活在世上的自己。”
老者的话锋利如刀,一下子将她强自掩饰的表象割破。
她陡然捏紧指节,是她没有原谅自己。
可她要怎么才能原谅自己呢?
屋中一时落针可闻,刻漏滴滴敲打心房,她一遍遍扪心叩问,在这个陌生的淮南地界,呵气成冰的冬日,她的内心再度被剖开,她终于再次直面那个深藏于内心的,囚困于元朔四年的十三岁的殷陈。
许久之后,她才终于开口,“我明白的,先生。可我该怎么原谅那个害死了殷家班子八十六人口的自己?我杀了罪魁祸首仍无法解脱,因为我潜意识里认为自己才是始作俑者,罪魁祸首,所以我在梦境中一次次终结自己的命来赎罪,让自己减少负罪感。可我仍没有放弃活下去,因为我阿母要我活着,我得活着。前两年是为了血仇而活着,后来是为了寻姨母而活着;现在,我活着的目的好似没了。可我……我想仍对一人有所眷恋……”她说着,转头看向那片屏风,眼底燃起一片微弱的希冀。
但只是一瞬,那希冀又暗了下去。
淳于文起身将那面隔绝二人的屏风推开,让她得以看到榻上之人。
“姑子早寻到了自苦的根源,也知道该怎么去解决这个根源。你须得原谅过去那个无知的犯错的自己,才能成全仍在世上活着的殷陈。否则,你便会因愧疚感一直在无意识抹杀自己。就像这段时间里,你数次让自己陷入绝境,用身体不断受伤的疼痛来填满内心的愧疚感,这无异于自毁堤坝。姑子,你有能力自救的,你须得自救,也唯有自救。”
老者的声音沉稳,低沉,似乎有着让她内心防备瓦解的能力。
殷陈低眼,两滴热泪滚落而下,她抬手捂脸,喉头发出呜咽,那哭声先是压抑的,如寂寂风声,而后慢慢开闸泄洪般放开了声音。
她哭得这般伤怀,让天地为之变色。
“先生,我不是个好人,也难做一个坏人,所以落得如此下场,是我自作孽。”
淳于文抬手轻抚少女发顶,这是个长者对晚辈极具安抚性的动作,殷陈哭得脑子昏沉,直到终于将那沉甸甸的心事通过眼泪拧干了,流了出来。
淳于文待她情绪稳定后,又道:“接下来,我还有问题要问你,你于梦中看到的就是真的吗?你敢去打破那个假象吗?还是宁愿永远困在那个自己创造的困境中?”
“莫要着急,你需要自己思考出这几个问题的答案,你不需要回答我,但你要回答你自己。老叟言尽于此,也只能止于此。”淳于文呼出一口气,将自己的所设置的问题一一抛出。
他能做的也只有抛出问题,不是所有人都能寻出答案,但他相信眼前这个少女会寻出出路。
殷陈低眉沉思,敛起伤神,许久之后,才道:“先生方才那句只有我能让郎君醒来是何意思?”
“姑子看到他手上的牙印了吗?不觉得熟悉吗?”
殷陈掐住自己的手心,心跳无端加快,她将微颤的手搁在膝上,不自觉地揪紧布料,“先生这话,我听不懂。”
淳于文目光似平湖秋水般平静无波,“姑子又在逃避。”
殷陈闭了闭眼,松开紧紧攥着的手,抬眼,眸中凛凛,有如窗外呼呼刮过的料峭寒风,“入我梦者,是霍郎君。”
淳于文松了口气,看来方才的引导是有用的,他认真盯着殷陈,“西域有一迷香,唤作醉梦,同闻到此香,会坠入共同梦境中。”
殷陈却摇头,“先生可知,我初次梦见他是何时?”
淳于文好奇看向她,霍去病初次入她的梦是在她到长安后,至于二人何时中的醉梦,霍去病却也不记得了,他拿过一只陶杯给自己倒水,“初到长安时。”
“不,其实是谷雨前一日,我曾梦见一个玄甲红衣的少年郎。”
“你在没遇到他时,便已梦见他了?”淳于文倒水动作一滞,几滴水渍溅落到案面上。
作者有话要说:收尾了收尾了,绕了一大圈终于要把这一切圆回来了。梦是开端也是终结,是救赎也是反救赎,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是谁在为绝美爱情流泪,原来是我自己在自我感动。
但是写到这里我真的眼含热泪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