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国。
刘安惴惴不安握剑,淮南太子刘迁驻守城门,眼见一列玄甲骑兵正扬起灰尘,飞奔而来。
刘迁立于垛墙后,名身后弓弩手上弦,只待他一声令下,即可万箭齐发。
临到城墙下,前方骑着骏马的小将抬起一只手,各列旗手挥旗,跟随在身后的两千骑兵立刻勒马停下,动作整齐,如同一片巨大阴翳投在城外。
雷鸣般的马蹄声随即止住,风声猎猎,马上玄甲小将仰头看城墙上的刘迁,“太子刘迁!吾乃天子所派前来视察淮南使者,还不速速开城门!”
声若击磬鸣钟,沉稳而清晰,由猎猎长风送到刘迁耳中。
刘迁俯瞰着那两千骑兵,他早知天子会派这霍去病到来,而他已然早有对策,此刻不慌不忙回道:“既是天子使者,可有使节?”
“自是有的,太子到城门一探便知。”
刘迁在跺墙后来回踱步,时而望天,时而敲敲腰间宝剑,“冠军侯这是要诈我?不若你教身后部下退却半里,你我二人在城门外相见即可。”
赵破奴浓眉一挑,正要扬声开骂,霍去病乜他一眼。
他嘴唇嗫嚅两下,悻悻噤了声。
寒风似刀,刮在面上似是将将皮肉刮透,城外人马静立,城墙之上,弓弩上弦,手指勾在悬刀之上,分明是蓄势待发之势。
盐粒般的雪霾洒下来,不多时,城外便已是白茫茫一片,只有那片阴翳仍是原来的模样,雪落在那片阴翳上,消失得无踪无影。
霍去病在阵前不慌不忙驭马漫步,检查队列。
战马不耐烦地喷了两下鼻子。
刘迁看他如此表现,心中一时打起了鼓,他此刻为何还能如此闲庭信步?
两相僵持了半晌,霍去病已经绕过整个方阵,走到阵前,“太子,你可想好了吗?”
刘迁咽了咽口水,他自是知道霍去病此人是个骠勇又心思细腻之人,现在仍在于与自己僵持是在盘算着什么。
现在淮南国正是空虚之时,衡山国的增援却迟迟未到,难道是出了岔子?
霍去病却似看出了他的心思,他看向赵破奴,赵破奴这憋了半日的话终于能说出来了,“我劝太子还是别等了,衡山王已然束手就擒,识时务些趁早开了城门,让我们进去好生与你老子详谈,或能放你一条生路!”
骑兵们闻言皆放声大笑,笑声震天,冰天雪地里,这笑却似一把明晃晃的刀,悬在刘迁颅顶。
他一手扶到跺墙上,“不可能!你诈我?”
却在此时,霍去病迅速弯弓引箭,箭矢倏地飞出,正中刘迁肩头。
此一举动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形势陡转直下,刘迁被此箭威力贯得倒退两步。
“淮南太子刘迁拒天子使者于城外,其心当诛,城墙上诸将士听令,天子遣我来此是为探明淮南王刘安谋反之事,我知你们大多数人为形势所逼,现在放下武器者,不杀!若还负隅顽抗者,诛!”霍去病再次扬声喝道。
城墙上将士本有是被用家人挟持者,本来心中就摇摆不定,此时听闻霍去病如此说,更是犹疑,原本僵直放在悬刀上的手渐渐松了下来。
刘迁举剑劈断肩头那只贯穿了肩胛的箭,与城外气定神闲的霍去病两相对望,刘迁举剑怒道:“将士们!霍去病中了毒,他捱不了多久!”
城墙下的玄甲小将笑道:“哦?是吗?你所谓的毒真的下在了我身上了吗?”
说好的衡山王援兵迟迟未到,刘迁此时竟也迟疑了起来,可形势已到了不容许他再反悔的地步了。
他不再拖延时间,硬着头皮厉声下令,“放箭!”
箭矢齐发,对准了城墙下的队伍。
霍去病抬手,身后精骑立刻如潮水般四散开来,竟无一支箭矢落到那片阴翳上。
霍去病拔刀砍掉朝自己飞来的数支箭矢。
刘迁正要再次下令放箭。
霍去病却厉喝道:“伍被!此刻不动手,更待何时?”
刘迁一怔,正要回防,余光银光一闪,明晃晃的刀刃赫然横在他脖颈前。
正是此前一直守在他身边的伍被,他目眦欲裂,怒骂道:“伍被竖子,你竟敢背主!”
“我忠的主子,从来只是大汉天子一人!”伍被身着军士甲胄,满身风雪,掷地有声道,“将士们,淮南王刘安密谋造反,置淮南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不顾,又胁迫我们为他所用,致使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冻死者冤魂还未得安息,我们怎能容忍淮南王铸下如此谋逆大错?如此大逆不道蛀国之行,我不忍也,淮南人不忍也!”
伍被口才了得,殷殷之语,让众将士不禁神情松动,更有家人被胁迫者潸然泪下,渐渐放下手上弓弩。
刘迁气急败坏,却碍于脖颈处横着刀而不敢轻举妄动,咬牙道:“你以为你现在背叛我们,天子就会放过你吗?”
伍被冷笑,“伍某从未想过能活着,死我一人,能换淮南百姓安稳度过今冬,死有何惧?”
城门随后洞开,霍去病领兵顺利进入淮南都城。
淮南王刘安听闻城门已然打开,率兵反抗,然不到半日时间,就兵败如山倒,刘安收监,党羽多有伏诛。
刘迁闻城中兵败,自刎于城墙,后被伍被救下,不曾殒命。
一时间,大雪漫漫,血色弥漫于整个淮南国都。
半日后,自长安而来的法吏赶到,逮捕了淮南王刘安、淮南王后荼、淮南太子刘迁等数千人。
法吏又自淮南王宫中搜出了印玺、奏章、官印等谋反器具。
中尉书奏向上呈报。
待一切尘埃落定,霍去病心口忽而一滞,眉头紧蹙,俯身呕出一口黑血来。
赵破奴等人见状慌了神。
霍去病摇头,他在城门与刘迁对峙时已然觉察出了异样,抬袖擦去嘴角血迹,“莫声张。”
仆多急得原地乱转,“这可如何是好?”
高不识寻来军中医工,医工摸脉,神色大变,“此毒已快侵入君侯心脉,须得尽快封住穴道,不可再策马,否则此毒必会迅速蔓延。”
他颔首,似是料到此事,声音带着一贯波澜不兴,“烦请医工费心诊治。”
“属下定全力医治。”医工拱手。
高不识心下一琢磨,看向赵破奴,“赵破奴,你现在回长安去寻淳于先生,耽误不得!”
霍去病摆首否决高不识的提议,“军士无故逗留在外,恐授人以柄。你们都得速速归长安,我身边留下几个亲卫即可。”
“嫖姚……”高不识还欲再劝。
霍去病抬眼看向他,沉声道:“高军士,你是我部下最心细之人,由你带军回长安述职,不得耽误。”
高不识只得拱手领命。
他将一应事情吩咐完,睨向在一旁急得直搓手的赵破奴,笑道:“我还不想将踏云和栖霞给你和仆多,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此站打得这般漂亮该高兴些。”
赵破奴抹了一把鼻涕,眼中含泪,朝他抱拳,“嫖姚在此等我,我很快便带淳于先生过来!”
待赵破奴等人走后,霍去病摒退医工,与和他里应外合解决了淮南反叛的伍被对坐而谈,“伍谋士接下来要去往何处?”
是伍被给长安送了信,说淮南王已经安排的细作进入长安大将军府和丞相府。
他这招使得不错,刘安现在恐怕也想不到给他献计安排细作进入长安刺杀大将军和丞相的伍被会是出卖他之人。
伍被倒杯热酒饮下,看对面少年英俊的脸泛着不正常的苍白,道:“还未可知,还望冠军侯莫将伍某之事说出去,便说,伍被已伏诛。”
霍去病还想劝阻,“陛下听闻阁下劝阻淮南王之言行,甚为痛惜,若阁下愿意可入长安……”
伍被摇头,苦笑道:“伍某为淮南谋士多年,然终一事无成,在淮安王谋反一事上更是劝导无功,不敢再担重任。”
霍去病见他心意已决,起身朝他一拱手,“那么,祝阁下此去万事顺遂。”
“小郎君,我们或许还会再见呢。”伍被将杯中剩余的酒饮尽,也朝他拱手一祝,“伍某也祝小郎君得偿所愿。”
霍去病自窗缝看着风雪中伍被愈行愈远的背影,逐渐消融成一个点。
手搁在膝上,摸到了膝上毛茸茸的触感。
手心隔着襜褕在膝上摩挲着。
得偿所愿,他的愿望好似都不大好得偿。
喉头的腥甜又开始翻涌而上,心口泛起难捱的疼痛,他搁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闭眼忍过这阵噬心之痛。
*
华阴流民营中,殷陈拿出那母亲的绝笔血书看,这妇人既识得字,应当不是个平民。
如何落到这般田地?
而这孤女袅袅,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她走出帐,忽听一阵骚动,原是雪停了。
天边一丝阳光冲破重重云层,泄了出来。
她双手抵于额间,学着众人对天祈祷。
她从前不信神明,此刻,也不得不寄希望于神明显灵。
雪融之夜,最是寒冷。
淳于文招呼众人拾柴用巨鼎烧水,用温水一遍遍擦拭伤者冻伤处,防止冻坏。
李广利捶了捶僵直后腰,坐到她身边,用木棍捅火堆,引得火星子噼啪炸了一顿。
他将烤好的饼子递给殷陈,“吃些罢,你都忙了一夜了,仔细身子。”
殷陈接过尚有温度的饼,分了一半给他,看他明显瘦削的脸颊,他这几日竟也尽心尽力帮着廷尉府处理掩埋尸首,帮医者们打下手,没有一丝怨言,“没想到阿兄竟有这般毅力,实让我有些惊讶。”
李广利接过半块饼,朝她挑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在班子里吃闲饭还会被阿母嫌弃,我在这算是积些阴鸷,也替你分担压力。再说我就算是个无学无术的混球,也该知道……”
殷陈似笑非笑望着他,脸颊被火照得暖融融一片,打断他的话,“阿兄不可妄自菲薄。”
李广利低头啃一口干饼,心道,还有我想保护你这个忒麻烦的小姑子。
殷陈也咬一口干饼,直至哈森并几个人医者又来打水,殷陈将水瓢递过去,将手中干饼放在一旁,又开始忙碌起来。
淳于文看看并不明朗的天色,盘算着药材到来的路程。
此夜,殷陈转转反侧,只觉有只手将心揪了起来,先是浸入滚水,又埋入冰雪之中。
她掀开帐帘,见流民营星火点点,雪已经不再下了。
明日会是个晴好的天,可是为何?
她的心为何这难安?
作者有话要说:史记对这一段描写得很详细,事后刘彻想饶了伍被,但被御史大夫张汤等劝下,最终将伍被斩首。伍被作为一个谋士极其会权衡利弊,只是家人被淮南王所囚,经过几次劝阻无果后还是助淮南王谋反了,献计派奸细混入大将军府和丞相府伺机进行暗杀。
这段情节纯属作者为了情节做出的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