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一夜仍没有停下的迹象。
第二日一早,殷陈早早在东院门口,呵着气望着中门连廊处。
红雪打着呵欠给她披上厚衣,“姑子一大早就站在这等着谁呢?”
青芜端来火盆子放在边上,用火钳拨弄炭火,朝红雪挤眉弄眼一番,红雪恍然大悟看向殷陈手上的物件。
殷陈抱着个包袱,眼神殷切。
冰棱子受热滴下水来,她将包袱往怀中一卷,心中暗道是不是起晚了。
红雪和青芜在后头分享着烤栗子,时不时笑说上两句悄悄话。
殷陈不住往中门处看,听到脚步声,眼神一亮,转过回廊,却见是几个仆从扛着竹笤帚扫雪归来。
她暗自懊恼啧了一声。
又有脚步声响起,她又伸脖子一瞧,见是阿大和鸾芦说笑着路过。
她用鞋尖去蹭地上砖缝的水渍,左一圈右一圈,蹭了个黑乎乎的圆圈出来。
霍去病拐过影壁,走到东院拐角处时,便见东院门口一抹海棠色,殷陈低着头不知在瞧什么。
他驻足原地看她。殷陈似有所察觉,也抬眼望向他。
看到那回廊尽头的身影,殷陈原本蔫蔫的神色如同久旱逢甘霖的麦苗一般鲜活过来,抬步朝他走去。
但又恐自己表现得太过热切,在走到廊下时特意慢下步子。
红雪和青芜悄悄探出头去,眼神促狭。
殷陈手捻着包袱边角布料,“郎君刚回来吗?”
红雪和青芜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不可置信,没想到殷姑子也会有没话找话的这一天。
霍去病颔首,看向她怀中抱着的包袱,“是专程等我吗?”
专程。这个词含义太深,殷陈忽而有些脸热,故作轻松将包袱往他手中一塞,“倒也没有。是昨日青芦拉着我做女红,我随手做了样物什,想着郎君或许能用上,当然郎君若不想要,就给赵破奴和仆多,高不识也行。”
她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又仰起脸,朝他一揖,“此去,祝愿郎君早日凯旋。”
霍去病拿着尚还微热的沾染着些许香气的包袱,听着她话赶话地说出一长串话,也回揖一礼,道:“我定早日归来。”
殷陈说罢雀跃踱回东院,又在进东院门时扭脸,见他仍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朝他粲然一笑。
霍去病看她进院后,才拎着包袱去寻先生。
“来就来,还带甚礼,怪见外的。”淳于文抬手想接过包袱。
霍去病将包袱往后收,“不是给先生的。”
淳于文的手尴尬停在半空,半晌收回来抚抚胡须。
“不过,我确实有东西给先生。”霍去病又拿出一个小漆盒。
淳于文兴冲冲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根银针,“这是何物?”
“昨日在大将军府抓住的淮南刺客所用的暗器,劳先生瞧瞧有何蹊跷。”
淳于文用帕子隔手捻起那根针,又看一眼他紧紧拎在手中的包袱,嘁,当谁会抢他的一样。
仔细检查了银针过后,他干脆下了决断,“有毒。”
“先生可知是何毒?”
“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等我再研究两日。”淳于文将针放回盒中。
“我现在就得出发了,待我回来之后再请教先生。”霍去病朝他一礼,退出门去。
淳于文摇头啧一声,将漆盒放到案上,又拿起边上那盒解药,掂掇这几日该怎么撬开这殷姑子的防备。
第二日一早,淳于文与殷陈二人与长安城内的医者们随着廷尉府官员一同前往到城外去救治流民。
廷尉府官吏将流民人全数聚在华阴。
流民有数千之众,且每日死去者亦有数十人不等。
冻死者的遗骸堆叠道旁尚未来得及掩埋,身着单衣的妇人合手祈祷,数人瑟缩簇拥成一团汲取热量,有人怔怔出神,有人仰头伸手接雪。
数年前,殷陈曾见过这般人间炼狱,如今再度看到,仍旧触目惊心。
淳于文一到地方便先给她安排任务,叫她查看流民伤势,将流民分伤情轻重分别安置。
殷陈依言照做,一路看过去,多数的人身上的皮肉已经有了黑紫之色,肿胀如同死肉一般。
更有甚者冻伤处的皮肤发生了糜烂,肢体僵硬、面色发绀。
这已是极其严重的冻伤之兆,再不进行救治,恐熬不过今夜。
雪仍密密麻麻不知疲倦落下来,叫人喘不过气。
殷陈一路走过去,裙琚忽然被一个妇人抓住,她面色发青,意识已经不大清醒,牙齿打颤,祈求道:“求姑子发发善心,救救我的女儿。”
殷陈蹲身探她怀中那女童鼻息,清浅微弱,身子已呈现僵硬之状。
女童身上只有两层薄薄的满是补丁的麻衣,殷陈取出红雪备的厚衣将女童裹住。
如此走遍整个营地,越到后面,心情越沉重。
淳于文和哈森则去看查看营地的被褥,大多数人夜里只能挤在一起御寒,被褥等御寒之物俱缺。
淳于文叫张贺吩咐官员先去长安筹集御寒之物,再分派人去药铺采购千斤姜块、甘草、斑蝥苏木、当归、川穹、血竭、益母草、马齿苋、桂枝、丹参、王不留行等药材。
看这流民营中情形,自长安带来的药材恐怕顶不住两天。
张贺应下,又与李右监商议分头行动。
一日后张贺回转,搓手道长安药材价钱较之前翻了十倍不止,且若不拿出钱财,那些药铺竟要关门赶人,若以廷尉名义去,那些人更是连门都不开。
他们在长安各药店盘桓一日,竟只凑到了数百斤药材。
张贺面上因策马而有些冻伤,目中赤红,原本清隽的面容此刻因焦急也显出了老成意味。
殷陈在华阴流民营待了两日 ,打马往南郊去。
朔风凛凛,侵肌裂骨,长门于晨光中屹立着,伟丽异常。
长门看守森严,殷陈正琢磨着如何翻进去,忽然觉得手臂一痛。
她抬眼,见一身黑衣的淮之站在高处抱着手,“殷姑子到长门作甚?”
殷陈捡起那颗砸中自己的石子,原是一颗绿莹莹的玉块,她将玉块往上一抛,道:“来打秋风。”
长门宫原名长门园,乃窦太主献给今上的别宫,现为废后居所。
淮之引她自角门进入长门宫。
长门宫以呈东西走向,长方形制,角门位于东南角,期间奇树旁斜,一株高大银杏立于中央。
二人穿林而过,一路上冰棱子坠满枝头,压弯了高枝,似乎要化作獠牙将来人一口吞下。
殷陈抬手掰下一根冰棱,一时间,原本连作一片的冰棱子都被波及,冰裂声细细密密不绝耳语,落到地上也悦耳至极,恰如碎琉璃声。
她一路抬手将这些獠牙全数打掉,看着自己的杰作,心满意足地拍手。
待她玩够了,淮之瞧着一地碎冰壳子,心中暗笑。
长门中引水为池,此时池水结了冰,仔细看,还能瞧见冰面下各色鱼儿缓缓游弋。行走在长门宫中,只见其中堆石为山,屋宇壮丽,金铺玉户,雕梁画栋,木兰刻榱,文杏饰梁。雕楹玉碣,重轩镂槛,极尽奢华,蔚为壮观。
她一路随淮之于宫中向西穿过道道宫门,踱过几段宫道,终于走到陈阿娇所在的宫殿。
仰头,呼出的雾气氤氲了匾上铁画银钩的芷兰殿三字。
陈阿娇正拥着厚氅在殿中写字,一缕寒风从吱嘎打开一丝缝隙的殿门窜入殿内,案边那盏错金朱雀灯被吹得明灭跳跃。
她正以笔头顶着下颏,见殿门处穿着淡杏色上襦的少女侧身走了进来。
吸满的墨汁缓缓下凝,在笔尖凝成一滴黑色珠子溅落,落到帛上,轻微“哒”地一声响起。
几点微小的墨渍溅到帛四周,墨汁由远及近,扯成一朵难以复刻的花。
殷陈回身将殿门阖上,慢慢向案边之人走去,她身上水汽在温暖的屋中慢慢蒸腾为袅袅而起的烟。
阿娇终于反应过来,将手上玉笔一掷,霍地起身,脚步踉跄地快行几步,将她拥入怀中。
殷陈整张脸埋到厚实的狐毛氅衣中,嗅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夹杂着墨香气,这般温暖,她曾在义妩身上感受过,是阳光的气息。
一瞬的僵直过后,她逐渐放松下来,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手心被殿中温度烫得发痒,“翁主。”
“原不是梦啊,梦中的你会唤我阿母。”陈阿娇轻声道,声音中是琢磨不透的怅惘。
殷陈无端觉得她此刻竟脆弱得不像那个传说中跋扈悍戾的陈阿娇,不敢强行挣脱她的怀抱,只道:“我身上有湿气。”
好半晌,陈阿娇松开她,又仔细将她看一遍,“看来这些时日有好好吃饭。”
殷陈苦笑,“若不吃,定会被身边那两个小丫鬟唠叨的。”
听着她笑语抱怨,阿娇携着她往案边去,将边上的椸移到火盆边上,让她将外衣脱下,搭挂在椸上烘烤。
屋中暖热,殷陈一时面上发烫,红扑扑的,阿娇挽她坐到席上,“我叫淮之将那紫竹箫给你送去了,你觉得可好?”
“很好,多谢翁主费心。”
陈阿娇又问:“宫中可好?”
“经由这一月的施针诊疗,皇后身子逐渐恢复康健。王夫人逝世后,今上已有多日未到各宫夫人姬妾宫中走动。”
陈阿娇听着她说话,见她鬓边有些雪色,抬手想将她鬓边的融雪拂去,手触到那处,却不是雪,原是她的发丝中夹杂着些银白发丝。
她心中一滞,眼中顿生酸涩,手转而轻轻抚摸少女柔软的发丝,“你呢?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嗯。前几日还与几个丫鬟们烤栗子吃堆雪人玩了。”殷陈瞥见她神情隐有悲色,看向案上的缣帛,扯开话题,“殿门匾上的字也是翁主写的吗?”
阿娇放下手,笑道:“自然。”
二人心照不宣地忽略她发丝的异样,殷陈抚上那几个字,“想来那玉严卯和刚卯上的字,也是翁主写的。”
阿娇一怔,语气不自觉发紧,道:“你在何处见着那刚卯了?”
殷陈转头看她,“今上常佩。”
陈阿娇勾起一抹苦笑,那是建元三年的正月,她特意在吉日亲手雕刻了一对卯玉。
第二日拎着黑玉刚卯去温室殿寻他。
那段时间,是窦太皇太后与他的矛盾最深的时期,他想要实施的改革被太皇太后统统否决。
刘彻斜乜了带着满怀期许进殿的阿娇一眼,看到她手中的那对卯玉,冷笑道:“皇后若有心就该去劝劝太皇太后,而不是整日里捣鼓这些无用的物什。”
阿娇只觉满腔热情被他此话当头浇灭,她冷下笑容,蜷手将两枚玉紧紧捏住,手心因掌握不住刻刀力度而留下的伤痕冒出血珠,“陛下自己不如意偏拿我撒气作甚?”
最终那枚染血黑玉刚卯落到在温室殿厚厚的毯子上,连声响都细微。
想来是她刻字时不够诚心又太过贪心,最终二人闹得如此。
殷陈拿起缣帛对着光源看,“翁主送于我罢。”
陈阿娇回过神来,温声道:“你若喜欢,我再给你写好的。”
“我瞧着这一帖就极好。”殷陈将缣帛叠好收到怀中。
陈阿娇给她倒了杯热饮,“你这么早到长门寻我,有何要紧事?”
殷陈饮了口热饮,在心底纠结一番,说起此行目的,“我想,跟翁主借些钱。”
“要多少?”
“二十金,因城外冻伤流民众多,营中药材紧缺,我身上还有些钱,但不够买药……”
“不必解释这些。”陈阿娇拉住她的手打断她的话,目光柔和,“你想要多少,只要我有的,全数都给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阿母你看看我,我也是你女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