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记得这个声音,赌坊内杀了王实之人的声音。
她没有带韘,仅用中指和食指拉弓,这是匈奴射雕手常用的姿势。
她睥睨着不远处的李蔡,“我来此,就是为了杀你的。”
李蔡微眯着眼,就算那支利箭指向他的心口,他仍然面色平静,声音带着中年男子特有的沉稳平淡,“在我死之前,你能告诉我,你为何要杀了我吗?”
殷陈懒得与他多费口舌,他不过是在拖延时间。
弓弦拉到极致,她一松手,箭矢破风而出。
李蔡瞳孔微缩,迅速侧身,此箭原本该穿进向他心口的,只钉在他肩上。
但力道也大得让他往后退了几步。
李蔡没料到这姑子看着弱不禁风,竟能将期门郎专用的重弓拉出这般威力。
他抽出随身佩剑,劈断箭尾。
殷陈抽出挂在鞍边的刀,飞身下马,疾步如风,瞬间移动到李蔡面前,她出招又猛又快,刀刀直朝李蔡命脉砍去。
边上的落叶被二人扫起,纷纷扬扬间,李蔡冷不防被一刀击中,血雾溅上落叶。
李蔡动作迟滞,心中霎时明了,箭上有毒。
殷陈下一刀已经再度朝他劈去,此回是横劈向李蔡脖颈。
李蔡立时竖剑格挡,接着反撩刀刃,仗着自己的兵刃灵活,双手齐发力,相接处划出一道火光。
刀与剑不同。
刀的杀伤力虽大,但一旦缺少了挥刀前施加的力,便缺失了许多爆发。
殷陈此刻被他架住,一下子竟无法再施力。
李蔡自然知道这一点,脚下一动,侧踢向殷陈。
殷陈迅速摇身躲避这一脚,一时不防,只瞥见一道银光直刺心口而来。
她且往后退去,再无时间蓄力挥刀,摸向腰间的匕首,格向那道银光,堪堪击偏了剑尖。
这一击逼得殷陈连连后退,因方才硬挡下一剑,右手腕骨泛起针扎般的疼,微微颤抖着。
边上坐骑早被兵器碰撞打斗声吓得飞奔而去。
李蔡哼笑一声,“看来你并不似看起来一般强悍。”
殷陈啐了一口血水,“你是如何与匈奴人联系的?还是说,你与赵信有联系?”
李蔡原本戏谑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不明白此女究竟从何得知这些事的。
那双澄澈明亮的眸子盯着他,叫他心中骤然翻起惊涛骇浪。
他猛地抖剑再次刺向她。
殷陈翻转匕首为反握,后退两步蹬上树干,借力上树后翻到他身后,一脚将他踹到树干上。
折断的箭忽然受力,往内再度没入皮肉,李蔡闷哼一声,折身再刺。
李蔡心绪被扰乱,此时剑势也失了准头。
殷陈灵活如鬼魅,正要举起匕首再刺,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殷陈!你若再动一下,必会死在我箭下!”
这声音,正是李姝。
陇西李氏,箭术奇佳。李姝站在不远处,张弓对准了正要对李蔡下杀手的殷陈。
殷陈垂眸看着捂着肩头痛得面容扭曲的李蔡,眸子弯出嘲讽笑意,“其实,我并不怕死。”
她再度举起匕首,猛力向下扎去。
李蔡瞳孔睁大。
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破风声,紧接着便是当啷一声响。
那几近刺向李蔡心口的匕首被飞来的一箭射落,匕首掉落在李蔡身侧。
李蔡松了口气。
殷陈瞥向那支斜没入泥土的箭,染蓝的箭羽仍在嗡嗡摆动。
左手被这股力道震得不住颤动。
她转头看向箭矢射来处。
毛色油亮的高头大马立在不远处,马上之人手挽雕弓,背对朝阳,拉出一道利落的影子,面上神情冷峻。
他朝她微微摆首。
殷陈皱眉看他。
她不甘心放弃。
霍去病转眸看向李蔡,声音带着一贯的沉稳和清冽,“我适才看花了眼,竟将乐安侯当成了猎物,还望乐安侯见谅。”
李蔡冷笑一声,勉力站起,李姝警戒看向二人,松开手过去扶李蔡离开。
殷陈拾起匕首,又拔出那支没入泥土中的箭,缓缓站起身,望向马上之人。
“姑子何时有这般打算的?”霍去病眼下青黑未消,直视着身影落拓的少女。
“从知道是他害了我姨母的那一刻起。”
——
李蔡被李姝搀扶着离开了那地方,他额上泌出汗珠,拍拍李姝挽在自己臂上的手,“好了,阿翁无事。”
“阿翁今日叫我埋伏在此,我才算看清了殷陈的狠毒。”李姝心疼地看向父亲的伤,担忧道,“得快些回去叫太医处理才行。”
李蔡只觉心口钝痛,咳了一声,“王夫人近来如何?”
“王夫人?她仍是那副疯疯癫癫的模样,不过我瞧近来太医总往漪澜殿去,想是她身子已经不大好了。”
“你多替你阿姊去瞧瞧她罢。”李蔡再咳,只觉肩头那支没入血肉的箭牵连着浑身筋骨,连走动都让他难受。
“为何?我与她又不熟。”李姝撇嘴抱怨。
“阿姝,你如今是陛下身边人,不可再如从前一般任性了。”李蔡拖着步子,肩头血液不断冒出,沿着脚步一路蔓延。
李姝看着父亲痛得不住颤抖的脸和不断渗出血迹的肩头,将心底的不满压下,又赶紧上前扶住李蔡的胳膊,“阿翁为何要故意让她伤你,以阿翁的身手,她功夫再好,也不可能这般轻易伤了阿翁。”
李蔡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
“姑子当真以为今日能杀得了李蔡吗?”霍去病下了马,走到她身边,看向她不住颤抖的指尖。
“若不是你阻止我,我定能杀了他。”殷陈揉捏酸麻不已的右手手腕,听着他的脚步越发靠近自己,轻声埋怨道。
霍去病拉过她的手,看到她手上因拉弓而勒出的两个血痕,“他出自陇西李氏,身手不在你之下。今日这般轻易让你伤了,或许另有目的。”
殷陈自然知道,只是她不愿就此放弃,所以必须要试探他一试。
霍去病掏出随身携带的伤药洒在她指上伤口之上,“若要杀他,须得抓住他的把柄才行。”
“我方才诈他与匈奴有联系,他神色不对。”殷陈抬眼看向霍去病。
“有证据吗?”
“契据尔。我们得保住契据尔的命。”殷陈心思一转,手也一动。
霍去病握住她的手腕,“莫动。”
殷陈完全没有在意他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激动反抓住他的手,道:“契据尔在何处?”
“契据尔现在很安全。”霍去病心中暗叹了口气,耐心道,“你所能想到的,他早就考虑过了。带契据尔进入汉境那商队我已经寻到了,与李家并无干系。”
“或许是他藏得太好了。”
“既然查不到,姑子该以何种罪名给他定罪?你若在此处杀了一个大汉君侯,知道会让自己陷入何种境地吗?”霍去病给她包扎伤口,沉声问道。
殷陈抬眼看向他,无言以对。
“依我看来,李蔡不会那般轻易就让你得手,今日之事定有蹊跷。且回到阿大身边,待我回去再说。”霍去病将手带缠好,冷静吩咐道。
殷陈听着他沉稳的话语,心道此事确是自己冲动,刚想说话。
霍去病却捏捏她的手,掌心的温暖渡到她手心,眸光坚定,“当局者迷,关心则乱。”
李蔡受伤之事,到底没有惊动人。
这让殷陈心底更是没了底,她坐在院中思索着霍去病的话,直至薄雾渐起,星辰挂满天际。
殷陈等到夜半,霍去病回去时,见她还坐在院中,满身冰凉。
他几步走过去,抬手贴贴她的额头,才松了口气,“是有事与我说吗?”
“刺杀一事,是我考虑欠妥,对不住……”殷陈边上的宫灯莹莹,抬眸颇为委屈看向他。
霍去病摇头,“不必为此事道歉。”
“李蔡此举,我想不通是为何?”
“静观其变,至少我们现在能确定他确实与匈奴有些关系。”
殷陈看向他,脑中忽然想起一些模糊记忆来。
她登时后撤了身子,疑狐道:“昨夜,我可对郎君做了什么事吗?”
……
“没有。”
元狩元年的岁首,终是有惊无险得度过了。
十月下旬,王夫人病情恶化。
刘彻在卫子夫的劝解下,去到漪澜殿见她。
王夫人穿戴着往日的衣裳跪下迎接他,只是那衣裳已不大合身,空落落地挂在身上。
“陛下来了。”王夫人红妆鲜妍。
刘彻注视着她,这个被窦太主送进宫的女子,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的女子,曾经温香软玉,三月不见,竟是病骨支离,大渐弥留。
“陛下何故如此看妾身?”王夫人笑着看向他,一双多情眸也如枯井一般,只依稀可见过去神采飞扬的模样。
“你憔悴了许多。”
“是啊,妾身念着陛下,不思饭食,总算着何时能见着陛下,现下见着了,却也不知说些甚了。”王夫人修长苍白的手指节分明,将热浆推到案对面,“陛下便如此厌恶妾身,连坐都不坐吗?”
刘彻走到坐榻坐下,杯中热气缭绕升起,他没有说话,只看着眼前女子。
“犹记得去岁这个时节,闳儿折了一支梅花,说想奉于阿翁案前,让阿翁批阅奏折时也能嗅到梅香,心情会好些。”王夫人犹自说着,语气温柔如往昔。
想起刘闳,刘彻的面色和缓了些,似是嗅到了去岁的梅香,“梅香扑鼻,只是梅花凋落时忒烦人。”
“妾认为,花开花落自有定数,能于陛下案前凋落,有何惧呢?”
王嫙注视着对面面容隐在白雾中的刘彻,似是望见了过去的他,也望见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妾身凋于宫中已是定数,此前千般过错,是妾身贪心不足。闳儿无辜,妾知他不是个能当大任的皇子,望陛下垂怜,在妾身故去后,能予他衣食无忧,安康一生。”
王嫙起身,在榻下俯身叩拜。
刘彻看着她这模样,不免想起从前,心底柔软逐渐唤醒,平心而论,他是喜爱她的,她像一朵没有了刺的月季,散发着芳香,任他采撷。
可他明白,她的刺,会在关键时刻露出来,这便是那关键时刻。
“自然,闳儿是朕的孩子,朕自然会护着他一生安康。”他啜饮了一口热浆,忽而道,“你想要哪块封地?”
王嫙陡然抬眼,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刘彻暗自笑,他果然很喜欢她们露出这般出乎意料的表情。
“陛下想让妾身选?”
“自然。”
王嫙在心底斟酌了一阵儿,实在琢磨不透刘彻的心思,反正她都要死了,不若大胆一回,“雒阳。”
刘彻摇头,“雒阳是武库重地,乃大汉要冲之地。自先帝以来,没有一个皇子封在雒阳为王的。除了雒阳,其他地方都可以。”
王嫙抽出帕子,掩唇咳嗽。
刘彻看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又道:“关东诸国属齐国最为宽广富庶。你瞧齐国可好?”
王夫人再度俯身跪拜,以手击头,“幸甚。谢陛下垂怜。”
元狩元年十一月,王夫人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