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再度醒过来时,是在椒房殿中。
只觉有羽毛在额上轻柔扫过,视线逐渐清明,看到卫子夫坐在她身边,手持帕子给她拭汗。
卫子夫见她醒了,将帕子收到袖中,微笑道:“醒了。”
她注视着卫子夫,张了张嘴,只觉喉头干涩得紧,声音也有些哑,“皇后。”
卫子夫见她醒来,将她扶起,又拿了个软靠枕垫在她腰后,倒了杯水给她润润嗓子,见她一直看着自己,笑道:“怎么这样看我?”
“皇后为何救我?”
“你为何认为是我救的你?”卫子夫长眉微扬。
“只有皇后不追究,李家才得以保全。”
“你阿母曾有恩于我,我也喜欢你。况且,我现在好好的,不是吗?”卫子夫目光柔如春风,抬手将她散落在颊边的鬓发往后勾了勾。
“皇后体内的余毒还未清除,怎么还算好呢?”殷陈抿了抿唇,此事确实是她太过冲动,她只想着去质问李姬,却没料到李姬会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拖她下水。
卫子夫嘴角仍旧挂着笑意,拿过她手中的杯子放在床榻边的双层案上,“有殷姑子在,我想我的毒很快就会解了。”
殷陈垂眸,“对不住皇后,我没能救下李姬。”
卫子夫声音一如往常的轻柔,宽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她当时已经决意赴死。”
“若非我想问个清楚,必不会陷入这般明晃晃的彀中。若非我大意,我定会发觉李姬的异常。”殷陈无法控制自责,她恨自己的大意让所有的一切功亏一篑,更恨自己没有能力救下姨母。
卫子夫握住她冰冷微颤的手,声音清润,“阿陈莫要自责,谁也没料到李氏会这般断尾求生。”
殷陈紧捏着拳,微长的指甲嵌入手心。
卫子夫哀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殷陈嗅着皇后身上清香,不安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她抬眼,瞥见几步外的帷幕动了动,她心念微动,“翁主既来了,为何不现身?”
卫子夫放开她,转而看向帷幕。
殷陈眯眼看向那帘后慢慢走出来的女子,她易了容貌,眉目间却仍带着独属于她的风情。
殷陈知道她可以随意出入长门,没料到她居然还能到未央宫来。
陈阿娇似乎清楚她在想什么,扯扯身上的侍女衣裳,“我跟太主来的。”
卫子夫站起身,将空间留给母女二人。
她走到陈阿娇身边,朝阿娇挑挑眉。
陈阿娇微微弯眸,走到床榻边。
二人之间的眼神交流让殷陈莫名觉得空气中有些隐晦的气息。
阿娇坐到床边,一双明眸注视着殷陈。
她憔悴了许多,陈阿娇想。
殷陈也打量着她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模样,淮之的易容技术还真不错,靠得这般近,仍看不出一点瑕疵。
阿娇拿出一个琥珀笥箧,“我给你带了葡萄。”
透过半透明笥箧,颗颗饱满的葡萄显得格外莹润,殷陈舔了舔干涩无味的唇,她这几日总吃不下任何食物,此刻看着葡萄,咽了口口水,正想抬手去拿。
阿娇却已经拿起一颗葡萄递到她唇边。
殷陈看看她面上讨好的笑容,又垂眸看看她指间的葡萄,垂首,张口衔下那颗葡萄。
阿娇将笥箧搁在腿上,又喂了她几颗,道:“葡萄生冷,不能吃太多。等会儿我让人送些粥食过来。”
殷陈将目光停留在阿娇脸上,她们拥有着同样的五官轮廓,不过殷陈的眼角更为锋利,她注视着阿娇,心中忽然涌出一股抑制不住的暖流,“你生我时,是否也受了许多苦?”
阿娇一怔,手上笥箧差点跌落在地,她扶住笥箧,手指抠在笥箧边缘,微笑摇头,“你很乖,我没有受多大苦。”
殷陈看向屋中布置,这是椒房偏殿,布置清雅,窗牗微敞,能看到不远处的荷塘和菊台。
大片的菊花自下蔓延往上,烧黄了一整个菊台。
口中的干涩好了一些,殷陈放于被子上的手指微动,“是吗?”
可是早产的孩子,怎可能会让母亲好受呢?
陈阿娇顿时有些无措,将笥箧放在双层案上,“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
殷陈勾起唇角,伸出右手。
陈阿娇握住少女的手,摸到她手心纵横交错多道旧疤,指节根部还有厚茧,无疑,这是一双不同于在宫中养尊处优的公主的手。
她是她的女儿,本来应该坐拥最好的一切,却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殷陈本想收回手,但陈阿娇脸上的落寞和黯然让她停止了动作。
她抿唇,低声道:“我想喝水。”
阿娇如梦初醒,松开她的手,转身给她倒水,递到她唇边。
殷陈就着她的手啜饮了半杯。
过后,殷陈望向窗牗,与她再无话可说。
殷陈知道自己能这么快从永巷出来,其中定有陈阿娇的周旋。
她能感受到陈阿娇的好意,只是无法安然接受她的好意,她习惯于对一切竖起防御,对于陈阿娇的靠近,她就像只受过伤的野兽,对靠近的人,多是抱以谨慎或者攻击的态度。
阿娇前半生骄纵跋扈,此刻收敛起了骄纵,小心翼翼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却总不得要领。
她说不出讨喜的话,也生怕自己说错话。
她让淮之调查过殷陈喜欢的物件,可意外的是,殷陈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她轻声细语问道:“你可有喜欢的物什?”
殷陈正怔怔注视着自己逐渐恢复气力的右手,听到询问猛地回过神来,“我的紫竹箫坏了。”
“我重新给你找一支好不好?”
“我想要一支一模一样的。”
“我会你一支一模一样的。”陈阿娇信誓旦旦承诺道。
殷陈勾起一丝笑意,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竹子,何来一模一样的箫,“翁主见过今上了吗?”
陈阿娇一怔,“为何这样问?”
“我这次害死了李姬,若不是有你在中周旋,恐怕会受许多磨难罢。”
“可你没有害她。”
“翁主为何坚信我没有害她?”
陈阿娇摸着被面上的刺绣,声音轻柔,“因为你是义妩的孩子,她将你养得很好,就算你遗传了我的冲动和桀骜,但你仍是个内心纯善的少女。”
殷陈乍然在她口中听到阿母的名字,心头犹如被重锤敲击,传来丝丝钝痛,她敛起神思,继续问道:“翁主与今上怎么说的?”
“我啊,我让他放你自由,从此不受拘于宫中规矩。”陈阿娇眉目微弯,显现出亲和意味。
今上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他怎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殷陈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追问道:“今上怎会应下这样的要求?”
陈阿娇神秘一笑,半遮半掩,“这是他欠我的。”
殷陈听她如此说,便知这话题要终结了,索性就二人关系换过话头,“看来翁主与今上之间并不像传言一般势同水火。”
“我与他现在算是相看两厌。”陈阿娇扣着刺绣,唇角那丝笑慢慢消失。
一向温戾的陈先皇后,竟也会如此多愁善感。
“好端端的,不说他了。”陈阿娇重新勾起笑容,指着窗外一处空地,“那里从前有一株桃树,我在树下埋了几坛桃花酒,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殷陈望向那处草地,“想必这地都翻过一轮了,应该不在了。”
“真可惜。”陈阿娇略带着遗憾道。
殷陈一把掀开被子,反正她在屋中待得烦闷,正好出去走走,“我们去挖挖看,或许还在呢。”
阿娇扶她起身,取下椸上的襌衣给她披上。
于是椒房宫人们看到两个身着宫人衣裳的女子手执匕首,在草地上挖着什么。
沉玉过来将好奇的宫人们驱散。
陈阿娇挖了几下,手上都是泥。
殷陈看着被她翻得乱七八糟的地面,拿过匕首,“我来罢。”
她将匕首竖直往下插了几下,忽然匕首尖碰到一个坚硬物体,她将那物体周围的土刨开,土中露出一个酒坛轮廓。
陈阿娇挤到她身边,将那酒坛拎出来,“没想到居然还在。”
殷陈看着她嘻怡的模样,嘴角也勾起笑意。
秋风吹来不远处菊台的菊花香气。
陈阿娇将那坛酒擦干净,二人坐在榻上,她翻出两个玉杯,倒一杯酒递给殷陈,“我埋下这坛酒时是元光三年,向天祈祷你能平安。”
殷陈抿了一口酒,深埋地底数年,这酒已经失了桃花酒的温润,玉杯中,酒液还呈现粉红,酒气浓烈扑鼻。
陈阿娇举杯饮了一口,只觉酒液入喉十分辛辣,想将殷陈的杯子拿走,“你现在身子还弱着,不能喝了。”
“再喝一口,就一口。”殷陈却捏着杯子,脸上堆起讨好笑意。
陈阿娇只能让她又抿了一口,才将玉杯拿走。
二人还是头一次这样平和相处,殷陈看着椒房殿恢弘建筑,若她真的活在这里,会是什么模样呢?
踩着柔软的罽毯,用着精美的器具,穿着世上最柔软华美的衣裳,做端方守礼的公主,那便不是殷陈了。
殷陈不愿再想,她已经拥有了世上最好的爱。
她的阿母是世上最好的阿母,阿翁是世上最好的阿翁,她是在殷家班子的泥里长出来的野草,不是活在宫中需要精心养护的花。
陈阿娇端着酒杯,在心底叹了口气,就这样吧,于她而言,远离长安才是最好的。
她的女儿是个极有主见的小姑子,该有自己的奔头。
她是被折断羽翼的鸟儿,再飞不出这长安。她从未给予她的女儿什么,自由,是她能给予她的女儿最宝贵的东西了。
宫人端来食物,殷陈随意对付几口,道:“我得出宫去了。”
陈阿娇应下,“霍去病已经在正殿等着你了。”
“他还在椒房?”她昏迷许久,他难道一直都没有回宣平里吗?
陈阿娇看着她惊奇的模样,“怎么,难道他不该在椒房殿吗?”
殷陈被这句打趣塞得不知如何应答,反应过来时已经酒意已经攀上脸颊,她抿唇望向窗外。
阿娇刮刮她的鼻子,“好了,我去寻卫皇后了。”
她抱着那坛酒出了偏殿,望向前殿,目光悠长,似有万般眷恋,下一瞬又被隐藏眼底。
相看两厌,这是她与他之间最好的结果了罢。
倚华和浮光带了一套衣裳过来给殷陈换上,又给她挽了发髻,浮光才发觉她的发丝中夹杂了许多白发。
“怎的了?”殷陈于铜镜中看到浮光欲言又止的表情。
“无事。”浮光将那数根白发挽进黑发中藏起来。
倚华挑选妆奁内繁复的步摇发簪,殷陈将自己原本的玉簪递过去,“簪这个便好。”
倚华接过那样式简单的玉簪,想起殷姑子曾让她将这簪子交给冠军侯,“姑子很喜欢这根簪子吗?”
殷陈笑道:“是我阿母给我的。”
将玉簪簪于发髻上,又在面上薄薄压了一层胭脂遮去略有些病态的苍白面容,眉如春山聚,眼似水波横,朱唇一点,恰如花上朝露。
青雘色的衣裳边缘绣的乘云纹,比寻常蓝色更为活泼些,她本就生得极英气讨喜,此刻换上这身衣裳,倒真像个小公主一般。
“姑子真美。”倚华忍不住赞叹道。
殷陈望向镜中少女,她站起身面向倚华,故意刁难道:“是么?那我与卫长公主谁更美?”
倚华咬唇蹙眉冥思苦想了许久。
卫长公主的美似枝头开得最耀眼的花,一眼就能瞧见,而眼前的殷姑子却似明珠生晕,她说不出谁更美来,心中纠结万分。
浮光笑道:“姑子可别为难倚华了,瞧她急得直跺脚哩。”
殷陈朝浮光挑眉,出了偏殿往正殿去寻霍去病。
绕过回廊,在拐角处瞧见了少年如松挺秀的身影。
霍去病的目光在看到她时,微微一滞。
作者有话要说:小霍OS:我的老天,她好美丽。
女儿开始理解宫中女子的艰难处境,也开始和阿母和解啦!只是坚决不能原谅刘猪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