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陈侧首,着一身白青色襦裙的李姝正蹦蹦跳跳朝她走来。
殷陈含笑与她见礼,“见过李三姑子,三姑子万福。”
李姝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我许久未在宫中见着你了,正想着去问冠军侯呢,正巧遇着你了。不过,我看那些太医面色不大好,是去何处呀?”
殷陈摇头,“不知呢。”
李姝笑吟吟拉着她往前走,嘟着嘴乞求道:“近日都没人陪我说话,可闷死我了。殷姑子今日陪陪我吧,好不好?”
殷陈张了张嘴,也说不出拒绝的话,被她挽着往合欢殿去。
合欢殿遍植各类花木,其中合欢最多,若是春日,定会看到满树合欢朵朵团团,叶间枝上,曳曳因风动的景象。
然而此时,合欢树只剩光秃秃的灰黑树干。
数盆菊花摆放在栾木树下,树下置坐席几案,李姬腹部隆起高丘,懒洋洋斜倚于凭几上。
李姬抬眼看到李姝挽着的人,俏面上勾起一丝笑意。
一路上,殷陈都在应付着李姝滔滔不绝的提问,此刻目光瞟向李姬。
秋风过,粉橙色栾木果随风摇曳,哗楞哗楞地响,犹如摇钱声。
她走到李姬近前,向李姬行拜礼,“民女拜见李姬。”
李姬一手扶云鬓,一双媚眼横波于她身上流转,许久之后,一手虚抬起,“殷姑子快快请起罢。”
殷陈顺势起身。
站在旁边的李姝拉着她坐到簟席上,自己坐在李姬和殷陈中间,将案上的糕点玉盘都移到殷陈面前。
李姬幽幽开口,“说来,许久未在宫中见着殷姑子了呢?”
白玉盘中乘着已经去籽的石榴,果实红的滴血,晶莹剔透,在阳光下发光。
又有渍梅子、葡萄、胡桃、柑橘、松子、板栗等应季果子。
“近来偶感风寒,便一直没入宫来。”殷陈转而含笑看向李姬,拿起一粒石榴捏在指间,“李姬近来身子可好?”
“自从殿内换了香之后,我阿姊的心情是好了许多,还得多谢殷姑子哩。”李姝拿起一颗松子丢进嘴里,惬意地眯起眼睛,又拿过一只玉杯倒一杯菊花酒,递给殷陈。
殷陈接过玉杯,李姝自己也拿起杯子与她碰一杯,转转眼珠,显然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欣喜道:“殷姑子,等会儿陪姊姊吃过饭食,我们便来玩投壶可好?”
殷陈颔首应下,见李姝仰头喝下酒之后热切望着自己,遂将杯子举到唇边啜饮一口。
栾木的黄叶晃晃悠悠落下来,落到李姬堆鸦云鬓上。
李姬一双秋波在殷陈身上流转过后,又看向边上吃松子吃得嘎吱作响的犹如松鼠一般的李姝,道:“阿姝,我今日想吃熬鹄和鲍白羹,你去庖室帮我瞧一下。”
李姝为难看看殷陈,阿姊近来的胃口很刁,饭食须得少盐少油,心道又没办法和殷姑子玩耍了,但是阿姊的要求她必不会拒绝,遂与殷陈告饶两句,起身离去。
李姝蹦蹦跳跳的背影远去,殷陈收回目光,凝向李姬,道:“李家将李姝送进宫,不仅仅是为了陪伴李姬罢?”
李姬缓缓坐直身子,拿起案上琉璃盘中一颗柑橘开始剥皮,柑橘清香经由素手撩拨,弥散于空气中,“殷姑子既然知道,又何必再问。”
“可她天性纯真,不像李姬,并不适合留在未央宫。”
女子生产是一大难关,难产十之五六,每年死在生产上的女子更多达十之三四,宫中虽有最好的乳医,但仍有许多姬妾死于生产。
李家将李姝送进宫无非是怕李姬生产时突生变故,李姝可以顺利接替她的位置。
李姝还期盼着姊姊生完孩子后回家,可她的亲人早已将她命运谱写好了。
闻言,李姬现出一抹笑意,那是一抹接近于自嘲的笑意,“我也曾像阿姝一般天真可爱,可世上女子的命运,哪能由自己做主。”
她的话是对的,殷陈无法否认。
世上的规矩就是女子无法挣脱枷锁,只能在这方寸之地盛开又枯萎,犹如一树合欢。
“轻汤的毒,是李姬给的?”
李姬并无半点讶异,实际上,从今上没有立刻处置百口莫辩的王夫人时,她便已经明白李家苦心孤诣筹谋的一切终将毁于一旦。
今上对她起了疑。
只是没料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
“你到长安也就两个多月的时间,可对这步步皆是陷阱的长安城有了不同的感触?”李姬将橘皮搁到案上,莹润如玉的柔夷分下一牙橘子丢入口中,酸涩味道充斥着口腔,她眉头轻蹙,嘴角微勾,又似十分享受,这般模样,我见犹怜。
殷陈注视着她,手上还残留着石榴汁水,汁水在将干未干之时,黏稠如血水,她搓着手指,“感触么?人命不过是你们玩弄于鼓掌之间无关紧要的东西,有些人妄图攀附,有些人难以脱身,不过都身在局中,身不由己。”
李姬咽下口中嚼烂的橘瓣,面上无惧无惊,淡然一笑,“姑子这般聪慧之人,为何总执迷于与我作对?”
“李姬错了,我不是与你作对,是与这天下叫人喘不过气来的不公作对。”
“殷姑子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冠冕堂皇,你若没有这个身份,你连未央宫都进不来,谈何颠覆天下不公?你当真以为自己走到现在,是靠的你自己么?若无卫家和陈家保你,你早死了百回了。你有何能力与这天下作对?”李姬语带嘲讽,说话间面上笑意依旧。
“李姬缘何如此激动,我靠的什么自己心中最是清楚。”殷陈冷眼眄向李姬,瞧她身上的满绣乘云纹茱萸色锦缎华服,瞧她满头珠翠,金装玉裹,这般秾丽的美人,逐渐化作一朵枝头的开得糜艳的花。
李姬任凭她无理打量,语气平淡地质问道:“所以,你来合欢殿,是想来杀了我吗?”
“好似是你邀请我来的。”
“你是我相邀就来赴约的姑子吗?”
殷陈没有回答她,“你们一开始的目的是皇长子刘据,然而刘据与刘闳同吃同住,又被被陛下护得太好,你们没有可乘之机,才转而才向皇后投毒。李家先是抓了义医者,而后以齐溪冲撞王夫人肚中孩子为要挟,要求义医者制毒。”
殷陈目光泛着冷意,语气越发激动。
李姬含笑看着她,没有说话。
殷陈捏着右手无名指,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李姬为何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呢?你说的都对。”
“我姨母现在何处?”
“她死了呀。”李姬笑靥如花,语气平静无波。
话头在二人之间一来一回,细细密密织出一张无形的网来。
李姬声音脆甜依旧,每个字都如毒针一般刺入殷陈的心里。
她死死捏住指节,那无法抑制的怒气犹如一只手,紧紧揪着她的心。
李姝说过她的阿姊是陇西李氏最美的女儿,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就算她的行径丑陋如斯,面容依旧美若冠玉,瞧着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爱,“为何当初达成目的的时候不杀了她?为何将我姨母关在水牢两年?”
李姬额上已经开始冒出针尖大小的汗珠,远山眉微蹙,拿起一旁的纨扇轻轻摇动,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留着她的命自然是有用的,她与你母亲编撰了一本医经,据说那本医经中有一叫人起死回生的方子,可惜她嘴硬得很,就是不说出那方子。”
李姬半掩着朱唇,“至于为何杀了她,因为你啊,你步步紧逼,所以她必须死,可不得怪你吗?你才是害死义妁的罪魁祸首啊!”
殷陈浑身寒凉,她几乎看不透眼前之人,这般美艳皮囊之下是怎样的恶毒心肠,她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所谓秘方,将义妁关在那黑暗阴湿的水牢两年。
李姬继续说道:“你不知道罢,她死前嘴里喊着齐溪和阿姊,直喊到喉咙里血肉模糊。因为长年待在水中,浑身皮肤溃烂,我想看看她是否有能力让自己起死回生,可惜,她没有。”
这般强词夺理的话,让殷陈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她眼中充血,滔天的恨意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掐住眼前人如同新春方钻出土的嫩茎一般的修长脖颈,“闭嘴!你闭嘴!”
李姬面上笑容更甚,雪白的颈子一下子掐出了紫红痕迹,嘴里依旧在说着,“她的尸体被抛荒野,被山间野兽分食……”
殷陈只想让她闭嘴,手上力气越发大了。
“就像你母亲一般……”李姬逐渐喘不上起来,呼吸急促,面色涨红,她抓住木案边缘,指甲泛白,力道之大,竟将漆面生生抠出了数道深痕。
殷陈看着近在咫尺李姬毫无惧色的面容,心中的暴怒像是雪崩一般瞬间坍塌。
她忽然惊醒,不可置信地看向案上那杯菊花酒。
李姬感觉到她的迟疑,嘴角挂着得逞的笑意,说话已经皆是气声,断断续续,“殷……姑子……你……怕了吗?”
殷陈心中一震,遽然松开手,捏住李姬的下颌,往她口中看去,那橘肉已然完全咽下,她立刻抽出发簪按出银针,给李姬扎针催吐,“你要用自己和孩子的命来保卫李家?”
李姬任她动作,一双媚态横生的眼眸中现出笑意,笑得花枝乱颤,娇憨之意顿现,“若没有李家,我和孩子应当也活不了多久。”
后颈泛起针扎般的疼,殷陈摸着李姬脉搏的手不自觉加重了些,浑身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