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昭昏迷了两日有余,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变了天。华决明的风评迎来了两极反转,众人皆知她医德高尚,又得了姜振清的赏识,慕名上门拜访的宾客络绎不绝。
华决明接受了以王瓒为首的几个修士的道歉,其余想来结交拉关系的一视同仁地推拒了,全心全意地守着伏昭。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连续两次透支身体,中间又受了雷笞刑罚,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体内的融玉在雷击下移位,因此业火反噬得更加厉害。
替他重布融玉位置时终于看到了他身上一直遮遮掩掩的伤口,纵横交错的鞭痕嵌在肌肤里堪称恐怖。明明已经结痂,华决明的指尖依旧小心翼翼地伸出去不忍触碰,伏昭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泛红的眼圈柔声道:“算不得什么重伤,只是痕迹消得慢些。”
“可是……”华决明带出一点点哽咽音,有些说不下去,杜钰跟他们交代过,伏昭受刑之后体内业火又有异变,以后修炼会更加艰难。杜钰说得委婉,但华决明听得明白,实际上伏昭体内的灵力已经经不起大范围调动折腾,往后恐怕就要停留在元婴修为,突破无门了。
“没什么可是。”伏昭摇摇头,从古战场秘境出来之后,他的心境便已有所突破,后面陪着华决明历练日久,常常与同伴待在一处,谨慎多思寡言的习惯缓和几分,重拾了些敢想便敢做的少年心性。伏昭再想起这两回动用杀道,一则为杀仇人,一则为保爱人,心中只觉痛快。
“于澄早上又来了一次,还是想劝你答应简掌门,重归问心宗。”华决明如他所愿绕开了修炼的话题,随着案情反转,夺魁队伍中几人都跟着名声大噪,伏昭残害同门的过错也变成“情有可原”,华决明只负责把话带到,旁的并不多说,一切由他自己定夺。
“我不会再回去了。”伏昭又在摇头,这个话题也不好,伏昭想了想,问她说:“你说大将军王要和你单独叙话,是等到大比彻底结束吗?”团队赛已经落幕,但赛制不同的个人擂台依旧比得如火如荼,如今各宗掌门仍在观赛席上罚坐,剩下无人管束的丙丁两组的完赛者在城中撒欢。华决明算了算时间,回答他:“是要等到腊月中旬大比结算之后,另外新岁初一会开洗髓池,是给大比每组前三甲的奖励,所以将军也邀请我们在幽都共庆除夕。”
“共庆除夕?”伏昭重复了一遍,随即恍然。修士随着修炼寿命越来越长,对“年”的感知就越发迟钝,除了幼龄弟子新入门,师门会小范围地“过年”给新弟子一点家的归属感之外,想见到宗门上下大肆张灯结彩,需得逢十甚至逢百才行。伏昭仔细想来,在问心宗内也只经历过一次而已。但在九幽域不同,姜振清和秦珂一样出身凡尘下界,幽都又是独一份的修士迁就凡人的州府,因此除夕夜稳定地保留了下来,同时衍生成修士间大肆交易论道的日子,热闹程度远超黑市。
华决明很是期待,她如今对幽都印象极佳,新岁应邀去鸿蒙书院游学半载的事杜钰也已经同意,华决明把后续的安排一样一样说给伏昭听,然后眨眨眼睛,带着希冀问道:“那你接下来……”
“待在你身边。”伏昭飞快地接住她的话,时至今日他想起华决明被追杀而自己不在的时日依然后怕,“我如今一介散修,正好一心一意跟着你,不必离开半步了。”华决明愣了一下,心中欢喜,却忍不住想逗他,面上故作一点为难之色,拖着长音说:“一直跟着我……”
伏昭短促地啊了一声,迅速改口掩饰尴尬:“不会打扰你的安排,也不是真要寸步不离,揭榜客的修行,我、我也要继续的。”华决明差点就要笑出声来,低下头去努力忍住,但还是因为微微抖动的肩膀暴露了,伏昭的手托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微恼的神色随着俯身的角度愈发显得有压迫感。
“决明,伏昭,要不要出去、呃……”门口的秦珂看到他们的姿势问话卡壳,又偏头确认了一下房间的门本来就开着不是自己踢开的,表情有些微妙地转折道:“我来的好像不是时候,要帮你们关门吗?”华决明蹭地蹿过去抱住秦珂手臂,“你来的正是时候,刚才要说什么?叫我们去哪儿?”秦珂狐疑地在两人之间打量几个来回,到底懒得理他们在玩什么,开口答道:“问你们要不要去骑马。”
“骑马?”华决明和伏昭异口同声,华决明一时间有些恍惚,这不是修真界吗,为什么要骑马?秦珂挠头,解释道:“不止是马,还有其他灵兽,威武殿将军知晓我从下界而来,考教之后欣赏我的骑术,特许我进御灵苑选一头心仪的带走。”
“威武殿的御灵苑,我去我去!”华决明惊喜开口,九幽十殿各司其职,虽然说是排序与实力无关,但作为第一殿的威武殿掌握着最让人忌惮的修士大军,御灵苑便是为大军豢养灵兽坐骑而建造的。华决明拉着伏昭兴冲冲地跟去了,御灵苑的规模比她想象中还要大,秦珂近几日在御灵苑里得如鱼得水,拉着一匹青白相间的马亲热地蹭了蹭,向华决明介绍说:“这里没有凡兽,我这匹其实叫龙骢,传闻中有青龙血统,但是不会飞,你们可能会更喜欢那边的鹤,或者是那种尾巴很漂亮的鸾鸟?”
华决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飞禽确实更加引人注目,尤其是树梢上那只巨鹰,跟洁白柔软的嘎嘎是两个极端。华决明想了想,转头问伏昭:“你会骑马吗?”伏昭点头,“假装凡人镖师作诱饵的时候骑过。”华决明便从上品龙骢中选了一匹最合眼缘的,摸摸它雄狮一般蓬松浓密的鬃毛,冲伏昭笑道:“那你带我骑这一匹。”
虽然已经掌握了高空飞行甚至是遁光穿梭,但华决明确实没骑过马,龙骢身上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华决明跳上去,思考不用灵力的话一会儿跑起来会不会被甩出去。直到伏昭坐到身后,手臂环住自己绕到前面,抓住了龙骢的鬃毛。
秦珂早就跑得没影了,华决明随意指了个方向,伏昭一夹马腹,龙骢直冲出去,跑起来的速度竟不比低空御剑慢多少。在马背上果然东倒西歪,华决明小小地惊呼一声,伏昭松开左手,紧紧搂住了她的腰。迎着疾风的感觉和御剑相似又不同,没有兴奋太长时间,华决明很快被颠得屁股疼,调动灵力护住臀腿,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倚在伏昭怀里发号施令:“一会儿要冲到山坡上去了,我们慢慢走。”
伏昭轻拉了下鬃毛让速度慢下来,随后也不再控制方向,就漫无目的地往下走。华决明久违地感到舒适又平静,太阳快要落山了,回头想跟伏昭说话时,却先看到了他被疾风吹得略微松散的衣领,胸口的伤痕随着晃动时隐时现。实在刺眼,华决明忘了想说什么,微凉的指尖落上去,浓郁的青色灵力抹过,伤痕随之消去一截。用灵力强行加速伤愈,这一招是在将军对自己出手时领悟到的,虽然消耗极大,但对外伤确有奇效。
华决明的指尖再想移动时被伏昭按住,他垂眸盯了一会儿,吻就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华决明只愣怔片刻,随即闭上了眼睛,这是个与以往格外不同的吻,温柔的、激烈的、珍惜的、怜爱的,可能是它们杂糅在一起的味道。按在他胸口的手不知何时顺着衣襟滑了进去,凹凸的触感中好像又新增了一味心疼,华决明脑中试图去形容这种感觉,可渐渐思维变成了空白,灵台中灵识却变得敏锐起来。得不到指令的龙骢伫立了片刻,两位临时主人似乎调整了位置,随即下腹微紧,龙骢依照指令小跑起来。华决明的脸颊蹭到柔软的鬃毛,略微急促的气息淹没在风声中,山脚附近的路变得颠簸,龙骢的步调时快时慢,翻过那座山坡,已是月上中天了。
往后漫长的岁月里,虽然几个人新的故事不断在堆叠,但华决明脑海中最鲜活的记忆还是当属初次参加九域大比后在幽都静待除夕的这段日子。爱人挚友皆在身侧,肩上没有责任心中没有重担,尽是畅快的嬉笑时光。
雪从十月底开始下,到腊月都没怎么停过,极少数冰灵根修士占到了些许便宜。比往届稍微晚了几天,擂台赛打到腊月二十二,九域大比才彻底迎来最终结算。华决明实在好奇将军有什么事情要跟她单独说,结算之后日盼夜盼,所幸没有让她等太久,不出三日就收到了传召,去往明堂面见大将军王。
内城正中心是负责全域政令的纵横殿,姜承作为殿主不仅亲自引路,一向淡漠的人沿途给她做些介绍时还颇有些和颜悦色,华决明受宠若惊,愈发谨慎守礼地回应。顺着中轴线一直向北走,就到了华决明在城中观察日久但无法靠近的建筑——一座十八层庞然高塔,此刻站在门口仰头看不到尖顶。
厚重的大门缓缓拉开,华决明一脚刚踏进去,炙热的气浪就扑面而来,烫得人轻嘶出声。
“忘记提前向你说明,是我的疏忽。”姜承一挥衣袖,灵力护罩隔绝了滚烫的气浪,边走边说:“射日塔底存放着尊主半簇本命火,供幽州卫修炼,同时也确保幽州的冬季不会过寒,影响百姓的生活。”
华决明惊讶地微微张开了嘴,难怪落雪之后也不觉寒冷,她还以为幽州有什么特殊的灵脉,没想到竟然是靠“烧地暖”。他们在拟境里也借伏昭的本命火取过暖,而作为苍古大陆一骑绝尘的大乘强者,将军的本命火竟能作为一州之地的燃料。华决明感慨万分,又好奇道:“这火要多久补充一次?”
“补充?”姜承露出疑惑之色,又很快反应过来,“尊主为解决幽凛两州寒冬劣境,将本命火整朵取出一分为二,本体并未保留,以这两簇的体量便不会熄灭。”
“那还怎么运用火系灵力?”华决明更惊讶了。
“自然不能用。”姜承引着华决明绕过阶梯,直接上了一处阵台,“雷灵根威力更盛,如今已经少有人会记起尊主本灵根属火了。”阵台转动,眼前景象一变,两人已经直达塔顶。长廊尽头的厅室门户大开,姜承做了个请的手势。
射日塔选址风水上佳,南北通透,塔顶这层更是四面开阔,昭昭日光寸寸铺满屋室,曰为明堂。姜振清坐在案前,示意华决明不必多礼,请她坐下,随口问道:“近日如何,在幽都住得可还满意?”
“幽都很好,我很喜欢这里。”华决明如实答道,资源充足,律法完善,治安水准上佳,是她见过的最繁华、又最大程度保留了人气儿的共治城池。
姜振清点了下头,放下手里的地图,看向华决明开口单刀直入:“今日唤你来,是有一件事要向你核实。”华决明凝神应道:”将军请讲。”
“异世的魂魄,为何而来?”
华决明骤然愣住,心神大震间有些不知所措,穿越到这里的事情自己都有些抛到脑后了,没想到此时被她一语道破。华决明跟她对视了几秒,又闪避开视线,相比端着仙风道骨架子的其他六域话事人,她举手投足间分外潇洒自在,但却莫名更具上位者的压迫感。收起笑意的时候不怒自威,秾丽容色不可逼视。
“不必紧张,只是一问而已,否则也不必在此处单独见你。”姜振清见她反应,补充了一句略做安抚。华决明不知是因为她主持大局让自己得以平冤昭雪,还是认可九幽域的治理之道认可这般强者,隐隐对她有些崇敬亲近之意,定了定神,尽可能平静地回答说:“在下意外来到此界,不知为何会来,自然也无目的。”
“看来确实如我所料,契机所至……”
“您说什么?”
“本座修炼到如今境界,已在参悟天地意志。”姜振清露出极为不满的神色,“只是这苍古天百年间都跟个王八壳子一般死死扣在大陆上,直到近几年,终于有气机撞入凿开一孔,让本座冥冥之中感受到了挑战天道的可能性。”
“挑、挑战?”华决明对她的措辞感到惊恐,姜振清轻笑一声,摇头道:“现在让你听到这些为时过早,你所修何道?”转折得有点突然,但华决明在陈危每日叮叮当当的熏陶下,也懂些天机不可泄露,老老实实不去追问,只回答问题说:“我修医道。”
“什么医道?”华决明在追问下语塞,神农门上下大半修的都是修身医道,以医者技艺见长,但自己显然不是这一道,她也没执着于去考量对自己的道的定义。姜振清看她反应了然地点点头,引导着说:“你治病行医,对凡人修士一视同仁,绝非精湛技艺以修身,你所求为何呢?”
华决明知她在点拨自己,心中觉得应当多说几句。但脑中思来想去,自己两世以来所求一般无二,最后还是只说了五个字:“世间少病痛。”
“啊……许久不曾有医修走济世道了。”姜振清感慨之余,向华决明投去欣赏的目光,又开口说:“你师长杜钰几日前曾请教我,说最初入门以通天灵塔测试天赋时你曾触顶反弹,是否代表为天道所弃,如此便也顺理成章可解了。”
通天灵塔,华决明有印象,但她只记得自己测出来是地阶中品木系,挠挠头问道:“是何解?还请将军明示。”姜振清也不卖关子,“通天灵塔触顶反弹,除了无缘天道,还有无意天道。你志不在修炼一途,能开此路却不行此路,是为拒天、济世。”
医者悬壶济世之仁心,最近天道,最远天道。姜振清话音一落,三行字突兀地出现在华决明脑海之中,正是她翻阅过的神农手记残篇总纲。华决明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屏障碎裂之声,随即她突破到金丹后期没多久的修为骤然暴涨,越过小境界直奔结婴而去。
结婴需渡雷劫,华决明紧急压制住修为,暂时稳定在金丹大圆满。姜振清略微有些惊讶,随后笑着恭喜,她已经基本认定华决明的到来是打破天道压制的契机,自然希望她成长得越快越好。
华决明拜别姜振清,心境突破,从头到脚都跟着觉得轻盈了几分。回到住处第一时间翻出了自己抄录的神农手记总纲,此刻再读果然又有新的感悟。求识之火熊熊燃烧,华决明闷头研学,直至除夕当日,才猛然想起不能错过这等节庆盛景,呼朋引伴地出门去凑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