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洁身著宽袖黄衫,手执金色面具,站在百级阶梯之上。
麻衣众人列数在下,神色不再是一模一样的虔诚,而是悲愤、仇恨、茫然、狂热……
张洁洁缓缓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与大家商议,我想你们也应当知晓了。”
须臾,阶梯下有一麻衣老者出列道:
“圣女殿下,您之前说教典中曾记载有勇士可战圣门,硬要推行此事,如今圣门紧锁,您未经过五位长老的许可,却要打开我圣教与外界的通道……”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断然道:“无论如何,教典不可更改,有违教典之事,我等绝不同意!”
张洁洁冷道:“与他一样不同意的,出来。”
麻衣教众中又走出几十个人,窃窃私议之声越来越多。
便在这时,老者忽被一阵厉风掀倒在地,口中鲜血喷涌。
一旁的老妪淡然收手,神色冷漠:“我身为教中护法,负责阐释教典,无人能越过我解释教典之意。”
“教典固然不可更改,但圣教原典却有佚失,现在已找到,教典中从未有过我教中人绝不可外出的明确记载,反而有“百年之后,重见天日”一说。”
她苍老瘦削的右手心高捧着三份古信扎,又听麻衣众人皆议论纷纷。
老妪厉声道:“安静!”
一时间所有人像是被掐住了脖子,鸦雀无声。
老者在地挣扎了半晌,看着眼前景象,不禁怆然道:“杀了我吧,圣女殿下,今日即便我死,也必须要违抗您的命令!”
“杀……”
张洁洁垂眸盯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她的每一步都很轻,但都像踩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她缓缓地伸出手。
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她,所有的呼吸都仿佛已经停滞。
却在这一瞬间,张洁洁扶住了那位老者,叹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呢?”
老者一怔。
“我们是彼此的手足兄弟,我们血脉相连,我们为什么要互相厮杀?”
她的声音无比柔和,也无比悲哀。
“你们当中不是没有人离开过。”
“你们当中也不是没有人迷茫过。”
“甚至你们的孩子也曾问过我——”
“为什么我们世世代代,祖祖辈辈,都必须活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张洁洁忽而手指合拢,碾碎了手中面具:“现在我想可以回答这份疑惑了。”
她面色肃然,一字一顿道:“教典无错,五位长老也无错,百年来我圣教中人皆生活在这暗山中,自有其道理。可就在几日前,有天神入我梦中,今又有勇士天降,残卷重现,想来是天神借化身下达预示。”
“我圣教重见天日,今时今日,正当其时。”
……
山路荒凉。
路上有石阶,都已布满苍苔。
这儿本有三个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这两个人也不走在路上。
燕十三道:“我们为什么不走路上呢?”
乌鸦道:“因为我们不是走寻常路的人。”
燕十三噎道:“你故意走得这么慢,让谢晓峰先上去,你想做什么?”
乌鸦道:“我害怕。”
燕十三奇道:“你怕什么?”
乌鸦地觑着身后安静的剑匣,低声道:“我怕有坏事发生!”
燕十三道:“什么?”
乌鸦道:“你看前面有什么?”
燕十三抬头道:“山?”
乌鸦道:“还有呢?”
燕十三道:“云?”
“有鸟!”
乌鸦叹气道:“乌鸦是不详的鸟,你看前面一定是个不详的地方。”
燕十三沉默,他当然不会认为天底下有什么不详之地。
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越山上走,燕十三的眉头皱得越深。
夕阳下,衰草里,野花漫山遍野。空中弥漫着腐烂的气息,乌鸦成群地盘桓在半空,土壤下隐约窥见残破的骸骨。
这里的光景,他们这样的人都很熟悉。
血的气息,死的气息。
燕十三叹道:“无论是不是不祥之地,这里一定是个死亡之地。”
至少已有数百人曾死在了这个地方。
谢晓峰走得比他们快些,他自然也看到了乌鸦和燕十三所看到的。
他不在意,因为他现在有更在意的东西。
一个人在意的东西毕竟是有限的。
谢晓峰的脚步一顿。
“你来了。”
一道清脆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山野间,一位梳着双环髻的青衣少女眉眼带笑地看着他。
谢晓峰冷冷盯着她。
青衣少女撇嘴道:“你怎么看起来要打人呀,要不是我们殿下请你来的……”
谢晓峰道:“你们什么殿下?”
青衣少女翻了个白眼,哼道:“殿下就是殿下,没见识的外来人!”
谢晓峰忽道:“你想死?”
他脸上似有了几分阴沉的怒容。
谢晓峰很多年不曾动过怒火,却不是因为这少女冒犯的话。
他不过是心乱。
青衣少女苦着脸道:“你可以杀了我,但是我保证,你一定见不到你想要见到的人。”
谢晓峰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烦请姑娘带路!”
……
雾。
只有很淡的烛光,是林仙儿手中铜灯盏的光亮。
甬道内烟雾缭绕,似香非香,无色无味,她也不知道自己转过了多少道弯,越过了多少道拱门。
她终于停下。
眼前还是一道一模一样的门,拱楣上浮雕着忍冬纹叶和火焰纹,色彩已有许些剥落,仍能隐约能窥见昔日的辉煌。一个时辰前,林仙儿走过这儿,上面还有一道她留下的剑痕。
她此刻站着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一座雕像。
黑暗中忽出现了一道声音,听不出男女,甚至听不出年纪。
“你来了,异乡人。”
林仙儿岿然不动,但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来回翻转,四面八方都失去方位。
没有经历过的人一定想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奇异的感觉。
——仅仅是因为这道声音。
那人道:“有人曾经告诉过你,不要轻易和苏摩遮说话对不对?”
林仙儿闭上眼,眉头渐渐蹙起,她始终听不出这声音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出来的。她的剑虽利,可若是连敌人也看不清,剑又该挥向何处?
只听苏摩遮叹道:“你也可以选择一直不说话,也可以继续在这迷宫里面打转。我不阻拦你,但我保证,你到死也找不到出路。”
林仙儿眼眸陡然睁开,手中的油灯竟已无声无息地熄灭。
黑暗,就连雾也淹没在了这片黑暗中。
林仙儿扔下灯盏,冷冷道:“那你何不将我困死?”
苏摩遮道:“要你死,不是难事。”
林仙儿道:“哦。”
苏摩遮道:“误闯入此地的人,出去之后,不是死人,就是疯子。”
林仙儿道:“哦?”
苏摩遮道:“可你既然并非是误闯,遵照教典,我必须给予你相应的尊重,这是你应得到的选择的机会。”
林仙儿道:“继续说,我在听。”
苏摩遮道:“你叫林仙儿,张洁洁带你来到了这里,是不是?”
林仙儿道:“继续。”
苏摩遮道:“我知道洁洁那孩子的目的,也清楚你的目的……”
林仙儿冷笑道:“你真的知道?”
苏摩遮道:“没有苏摩遮不知道的事情,我以天神之名,在此立下誓言。”
林仙儿沉默了片刻。
苏摩遮道:“无论如何,你既来了,就必须要遵守规矩,若你能回答我三次问题,我可以允许你活着离开。”
林仙儿垂眸道:“你好像很喜欢牵着别人的鼻子走。”
她最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苏摩遮反问道:“你的剑,很厉害?”
林仙儿陡然抬头,道:“怎么,你这是在提醒我……”
苏摩遮道:“是,我想要告诉你,世上不是什么事都用剑来解决的。”
林仙儿道:“是吗?”
李寻欢当年也曾讥讽她,不是什么事情都能靠脱衣服来解决的。
有些道理,她懂得太晚了。
出卖尊严换不来尊严,更换不来想要的一切。既然重来一次,那便握住剑,挥尽一个人所有的血泪和汗水,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如今又有人告诉她——不是什么事情都能用剑解决的。
这一路走来,除却这柄剑,她还能拥有什么?
林仙儿不愿再想,缓缓吐出一口气。
苏摩遮道:“你实在不信,大可一试,你看看会发生什么。”
林仙儿道:“你要用什么解决?”
苏摩遮道:“用心。”
林仙儿道:“心?”
苏摩遮道:“心才是世上最锋利的武器。”
林仙儿似在冷笑。
苏摩遮道:“走进这个门,你会知道我的第一个问题。”
火。
拱门壁上竟燃起了一盏明亮的黑陶灯。
门内似有光。
那是什么样的光?
她眼眸毫无波澜,果断地踏进门去,肌肉在瞬间戒备地绷紧。
她绝不相信任何人说的话,也绝不相信这个诡谲可怖的地方。
但她一进去,整个人就呆住了。
“阿飞?”
世上绝没有人能形容她此时此刻的心情,这一刻,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戒备,都已经变成了空白。
梅林中简陋的木屋,窗边淡淡的秋光,还有一直凝注着她的,那个记忆中英俊坚毅的少年,眼前的一切都那样熟悉。
熟悉得仿佛在她的梦中。
林仙儿的心脏忽然像被人插了一刀,心碎裂,泪已流下。
作者有话要说:本卷部分参考资料(参考但融合,无考究)《舊唐書》卷一九八:“波斯國俗事天地、日月、水、火諸神……其事神以麝香和蘇,塗鬚點額,及於耳鼻以爲敬。”【祆教圣典《阿维斯陀》中有关于日、月、光、火、水五种神圣物质的赞颂,称为“五颂祆教。祆教(拜火教)会将祆神称作天神,汉人会将祆神称为胡神】《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姜伯勤,2004。“胡尔伐达特女神,水之保护神,其下有琵琶,箜篌,笛,腰鼓……又有豪摩花和石榴……”“密特拉演化为太阳神”“达埃娜女神的图像特征”《佛窟中的祆神——吐峪沟西区中部回鹘佛寺壁画“四臂女神”图像与样式考》“祆神妲厄娲”【妲厄娲和苏摩遮两个名字比较喜欢直接用了,其他是化名】【“苏莫遮”/“苏摩遮”即祆教水神之名,也为仪式名“泼寒胡戏”,祆教常被认为擅长幻术表演,该仪式也有幻术表演的成分】
下一章应该很快了,这一卷武力值已经快跨到了高武低魔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