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瑞雪银白,寒梅艳红。
北风吹着院里的落梅,又吹着邻舍的爆竹,堆在一块儿,显得愈发喜庆。
玲玲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摇头晃脑地听着炮仗声,她头上的银铃也“叮铃铃”地响。
玲玲是林仙儿几年前在人牙子手底下买来的小丫头。
林仙儿还在冷香小筑住着的时候,玲玲便伺候在她身边了。后来林仙儿跟着一位远房表哥搬走,她也就随着林仙儿一起走。
说起这宅子的主人,就是那位不知从何而来的“表哥”,玲玲不由得想起当日兴云庄里发生的种种。
……
一个月多前,林仙儿“不告而别”后,好几日都找不到人的林诗音心急如焚。
却在这时,她突然收到了一封神秘的来信,是林仙儿的亲笔信。
说的是仙儿如今正在表哥阿飞家中小住,一切平安,大姐不必牵挂。
林诗音收到信半信半疑,问了林仙儿的父亲林麻子,又问了一直伺候她的林铃铃。
铃铃自是不知,林麻子是兴云庄的管家,也是个老酒鬼,不知道这些年是不是越活越糊涂了,对林仙儿的母家竟也是一问三不知。
林诗音想起过去林麻子病重,家境贫寒的林仙儿在舍身崖前要为父舍身,就是让她给救下来的。当年林仙儿举目无亲,哪里听说过她有什么“表哥”?
不曾想几日后,林仙儿便回了一趟兴云庄,还有那位表哥也随同在身后。
林诗音见林仙儿一袭青衫罗裙,如弱柳依依又不失清丽脱俗。她莲步踱到堂前,向林诗音屈膝柔柔一拜,双颊处垂落着几缕散落的少女髻发。
林诗音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放下。
又见在她身后站着的英俊少年,不由得垂下头去暗自寻思。
那少年郎眼神冷漠,竟叫常人不敢直视,唯独看向仙儿的时候不同。可见两人关系绝没有那样简单。
龙啸云却眼睛发亮,觉得此人气质不凡,一口一个小兄弟,显然很看得起他。
对方只是不冷不淡地回应。
林仙儿这次回来,便是说要跟着那位阿飞表哥走。林麻子是个糊涂汉子,被林仙儿柔声说了几句,立即就同意了。
林诗音高坐堂上,苍白的双手绞着帕子,蹙眉道:“仙儿还云英未嫁,这无媒无聘的,就算是……是表哥,传出去哪里好听了?”
龙啸云笑道:“不过是小儿女之间的事情,就是传出去了也算不得什么坏事,那些繁文缛节都是假的,咱们江湖儿女,何必拘泥!”
林诗音仿佛被刺痛了一般,之后便紧闭檀口。
倒是阿飞瞪了一眼龙啸云,对着林诗音郑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带她回来!”
林仙儿含笑不语,眼神脉脉地凝着阿飞。
林诗音瞧着更不是滋味,待林仙儿回到房中,又和她彻夜聊了些女儿家的私事这才罢了。
卯时三刻,天透着微光,林仙儿便离开了。
林诗音坐在小楼上,倚着帘栊,眼眸凝睇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她幽幽地叹息一声:“表哥表妹,天底下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表哥表妹……”
她自然没看到身后站着龙啸云,他的脸色霎时沉了。
……
林仙儿和阿飞走在前头,他们走在一起的时候仿佛全然忘了还有第三个人。
林铃铃也不在意,她只是十分好奇地盯着这两人。
只听林仙儿道:“你真是我表哥?”
阿飞道:“不是。”
林仙儿咬唇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说,难道你居然不愿意……”
阿飞道:“并非我不愿意,是你还不愿意,我不能强迫你。”
林仙儿停下来,皱了皱鼻子,对着阿飞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哪里不愿意了,我都这样跟着你走了你还怀疑我。”
阿飞不再说话,只伸手抱她入怀。
……
林玲玲又听了好一会儿炮竹声。
她琢磨着她家小姐应该快洗完衣裳了,这才跑进了院子。
银铃又“叮铃铃”地作响,只是铃声忽慢了。玲玲嗅到了雪地上淡淡的茉莉花的皂香。
林仙儿素衣雪袍坐在石凳上,对着水井浆洗衣裳。她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那么优美,绝尘脱俗的姿态中又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楚楚可怜。
玲玲蹲了下来。
她盯着林仙儿,无奈道:“小姐,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衣裳也要自己洗啊?”
林仙儿撇了玲玲一眼。
她对林玲玲向来大方,语重心长道:“对付不同的男人要用不同的法子,虽然他给我们吃好穿好的,但他不是那种过惯了舒服日子的男人,你要征服这种人,就得先习惯他,让他知道你能为了他吃苦。”
玲玲向来觉得林仙儿的话很有道理,这次却挠了挠脑袋:“可是,他既然对你这么好,我觉得他早就拜倒在小姐您的脚下了呀。”
林仙儿咬牙道:“没有!”
玲玲道:“啊?”
林仙儿眼眸湿润,绝美的脸庞好似泛起了红晕,不知道是气恼,还是羞怒。
“他还是不肯对我……”
玲玲不敢看她,也低下了头,她跺脚道:“小姐啊,有没有一种可能……”
林仙儿忽用捣衣杵重重敲了一下水盘里的水,哗啦地激起晶莹的水花。
她恼怒道:“没有!他正常得很!我都看到了!”
玲玲也不知道她怎么看到的,反正她不敢说话了。
……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林仙儿剥若春葱的手指泡得发白,玲玲都快不知道自己的手要往哪儿摆。
她只好拿着条抹布擦擦一旁的栏柱仿佛自己很忙活的样子。
阿飞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一幕,他默不作声地把手上拎着的鲜鱼和鸡肉放下来。
他宽厚的掌心覆上了林仙儿浆洗的手。
阿飞的手干净修长,骨节分明,而且永远都是温暖的,就像他的心脏永远火热一样。
那只手捂住了林仙儿湿冷柔软的双手,仿佛想把她捂热。
阿飞道:“我来吧。”
林仙儿眼波如水,柔声道:“这是我们女人做的事,你用不着做的。”
阿飞沉默了片刻,又继续道:“我来吧!”
林仙儿还想说些什么。
阿飞高声道:“玲玲!”
玲玲赶紧拉着她家小姐往外走,这出戏唱到这里,林仙儿当然是要走的,但走之前她一直给玲玲这丫头使眼色。
这丫头居然一句话都不吭声。
林仙儿瞪了一眼阿飞,恨他是个呆子,又瞪了一眼玲玲,恨她是个傻子!
玲玲也知道自己本该多说几句,说林仙儿为了他委屈了自己,说林仙儿这么做都是因为爱他云云,和自家小姐唱双簧这种戏码她已经很习惯了。
但她这次没有这么做。
等到走远了,林仙儿才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疑狐道:“你什么时候站在他那边了?”
玲玲苦道:“小姐,我没有。我就是有点,有点怕他,我……说不出话来。”
林仙儿柳眉倒竖:“窝囊!白给你做饭吃了!”
玲玲这时哪敢触她的霉头。
其实玲玲心里憋着话不敢说,她觉得阿飞是真心待她家小姐好的,小姐又何必绕一大圈子来骗他呢?
阿飞曾找过她,单独和她说过一番话。
“我不需要你帮我做事。但是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你不能再为林仙儿做那些事——我说的什么事你应该明白。”
“否则,你死。”
他的话平静如水,但宛如一把刀架在了林玲玲的脖子上,她简直连头都不敢抬,唯唯诺诺地应是。
“我不想威胁你。”阿飞的语气倏然低缓了许多,仿佛想起了什么事情:“但她要你做的事,你们做的事情只会伤害你们自己,我希望你明白。”
林玲玲不是很明白。
她不是很喜欢阿飞,但她觉得这个人的确是爱她家小姐爱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阿飞从不掩饰这一点。
可林仙儿呢?林仙儿有没有一点点喜欢他?
……
林仙儿走在街上。
想起她方才好像变成了个演技拙劣的戏子,她心中暗暗恼怒。
低头见雪地上有块小石头,林仙儿悄悄伸出脚,小石子便咕噜噜地穿过街尾,滚落到巷子里。
她脚步轻快地走进巷子。
一道迅捷的黑影从天而降。
林仙儿“呀”地惊了一声,忙不迭地后退一步,避开这招。
但她手上新买的珍珠撒落了一地。
几颗龙眼大的珍珠滚到男人的靴底下,他忽一抬腿,珍珠就碾成了雪碎。
男人饶有兴趣地盯着林仙儿,刚刚在街上一碰见他就盯上她了。
雪中的少女身着雪色纱裙,云鬓楚腰,仙姿清绝,浑然不似凡尘中人。他不曾想绝色美人也有几分三角猫的功夫。
林仙儿心底也在量度这男人。
其实这袭击她的男人近些日子可说是声名鹊起。
他叫黑玉魔,据称是几十年前的采花大盗白玉魔的徒弟,武功超凡又轻功极好。不曾想世上少了一个梅花盗,居然碰巧又多了个黑玉魔。
黑玉魔一步步向她走来。
林仙儿动都没有动一下,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黑玉魔挑眉道:“你不怕?”
林仙儿简直想笑。
但她的神情却充满了忧郁和凄苦。
林仙儿道:“你,你是不是最近的那个黑玉魔?”
黑玉魔笑道:“不错,你也知道我。”
林仙儿道:“我知道你,你很厉害……”
黑玉魔道:“但你还有勇气和我说话,你可知道我要对你做什么事?”
林仙儿幽叹道:“从前有一个姐姐告诉我,男人都是世上最坏的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坏事都不奇怪。比起回到那里,无论你要对我做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黑玉魔顺着她秋水般哀愁的眼眸看去:“那是你的家?”
林仙儿凄然道:“我没有家,那里只有一个可怕的男人。”
黑玉魔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哑声道:“他对你不好?”
林仙儿闭上眼,点点头。
黑玉魔骤然紧攥起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扯到自己身旁。
林仙儿吃疼地娇呼一声。
黑玉魔目光中闪过一丝残忍,阴恻恻道:“贱人,你既然不想他碰你,那你怎么不去死?”
林仙儿瞪着他:“世上有很多事是死也解决不了的!”
黑玉魔冷笑道:“他对你不好,起码还能留着你的命,我却已奸杀了无数女人了。”
林仙儿惨道:“是!你害了很多人,却至少还没有害到我身上。”
黑玉魔看了她很久,这才冷冷道:“你是想利用我,你想要我去和你那个男人打起来是不是?”
“是!”林仙儿噙着泪。
“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要弱小,不利用你的同情,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我能反抗得了你,反抗得了他?”
林仙儿阖上眼,一行清泪已潸然流下:“我既已是这种命,你要怎么对我,便怎么对我吧……”
黑玉魔盯着她苍白得令人心碎的娇颜,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放轻了:“你真的不怕我?”
林仙儿睁开眼,惨笑道:“你纵然是个天大的坏人又如何,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因为这世上能帮我的人,只有你。”
黑玉魔放开她,话锋一转道:“我若是杀了他……”
林仙儿哽咽道:“我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黑玉魔一言不发,利落地转身离开。
林仙儿的目光紧盯着他的脚步,他的步伐似有魔力一般,就在他要消失在巷子的那一刻。
林仙儿突然道:“等一等!”
黑玉魔的脚步一顿。
林仙儿喘息着跑上来,她的裙袂如雪,雪色的丝带在迎着冷风飘逸,天底下很少有哪个女人能跑得像她这样叫男人心动的。
黑玉魔瞧着她向自己奔来,心头突然一跳。
林仙儿跑到他面前,乌鬓凌乱,抬着泪眼,微微抬起的手仿佛要环抱住他的腰,却在要碰到他的那一刻无比僵硬地垂下。
她似感觉有些不妥,又伸手轻扯起他的衣角。这一番掩饰的动作并不很高明,幸好黑玉魔只盯着她的眼睛。
林仙儿眼圈红红道:“你,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不要报仇了……你带我走吧!你带我走!”
黑玉魔忽然笑了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他摸了摸林仙儿的鬓发,温柔道:“不!我要替你去杀了他!”
“你要和谁走?”
林仙儿陡然抬头。
阿飞正面无表情地站在巷子里,像一座万年的冰山。
林仙儿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的身体在不自觉地发抖。
她兴奋得发抖。
黑玉魔却以为她是害怕,他立即把林仙儿护在身后。他挺起胸膛,想要瞪着那人,却几乎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那双漆黑冷漠的眼盯着一个人的时候,就像神魔站在高不可攀的冰山上俯瞰世人。
黑玉魔冷冷道:“你就是那个——”
他话还没有说完。
一条骇人的血丝已贯穿了他的喉咙。
他瞳孔骤然收缩,又缓缓地涣散。
他已倒下。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甚至谁也不看不到他是被什么东西杀死的。
他死得很可笑,可笑的不是他的死法。而是他居然真的听信了林仙儿的话,临死前还想要保护林仙儿。
林仙儿噗地一声笑了,笑得又甜蜜又可爱。
黑玉魔仿佛还有一丝意识,他的眼睛瞬间变红了。
林仙儿看都没看他一眼,笑得几乎直不起腰,她很快便把自己笑得没力气,软倒在了雪地上。
一捧鸦鬓落在白雪上,强烈的黑白对比,让她倾城的美丽显得那么邪恶,又显得那么纯洁。
阿飞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林仙儿的喘息逐渐平息了,便又嗤笑道:“你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凶?”
阿飞已俯下身把她抱起来,将她沾在云鬓上的细雪拂去。
阿飞道:“我来晚了。”
林仙儿软软搂着他的脖子,像只猫一样埋在他怀里,听他胸腔中强劲的心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道:“你手上有血。”
阿飞道:“刚刚在杀鱼,你昨天不是说想吃鱼么。”
阿飞杀人比杀鱼要快多了。
毕竟杀鱼还要剥鱼鳞,去内脏,杀人只需要一剑,甚至连剑都不需要。
林仙儿根本没看清楚他是怎么杀人的,她连他这么快就知道她遇上危险这件事都搞不明白。
林仙儿哼声道:“那你还抱我?”
阿飞道:“对不起。”
林仙儿道:“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个?”
阿飞沉默了片刻,道:“你想要我说什么?”
林仙儿嗔了他一眼:“笨蛋!”
他们谁也看没有看地上的死人一眼。
……
林仙儿和阿飞其实是一直分房睡的。
不这样的话,林仙儿每天晚上一定要绞尽脑汁地勾引他。那时的林仙儿虽也很可爱,却可爱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但今晚他们睡在了一块。
因为阿飞不放心。
林仙儿枕着他坚实的臂膀,一边用手指揪着他的头发,一边软声道:“你为什么不要我……”
阿飞道:“我要你。”
林仙儿忽笑道:“小飞,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不行?”
阿飞不说话,他知道林仙儿想激他。
林仙儿果然不高兴了,她眼泪汪汪道:“到底为什么……”
林仙儿生气的时候从来不会生气,她会笑,也会流泪,她以为总有一种方式能让天底下的任何一个男人心软。
阿飞道:“因为你不愿意。”
林仙儿呜咽着道:“又是这句话,我喜不喜欢你,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阿飞不明白林仙儿的眼泪为什么能那么多,她真是个水做的女孩子。
阿飞的心早就软了。
他叹气道:“就是因为我感受得到,所以我才知道你这么做,只不过是想让我帮你。”
林仙儿眼眸骨碌一转,又嗔怪道:“难道你不愿意帮我?”
阿飞道:“你要我帮你杀人,你想杀很多人。”
林仙儿咬着朱唇:“不行么?”
阿飞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人么?你知道我曾经……”
他说这话的声音很奇怪,阿飞偶尔才会这样说话,那仿佛不是人类的声音,带着非人般奇异的冷酷感。
林仙儿全然没有察觉,她只知道依赖着这个人。她已抱住阿飞的腰,鼻尖蹭着他的胸膛,泪水仿佛已浸湿了他薄薄的衣衫。
她言娇语涩,哼唧着道:“那你为什么不愿意?我什么都愿意给你,你为什么不愿意帮我?”
阿飞轻抚着她的秀发,他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他哑声道:“我不帮你杀人,也忍着不要你,我只是怕有一天你后悔,怕你难过。”
林仙儿道:“我听不懂。”
但她看得懂。
林仙儿仿佛又变成了一只作乱的小猫,在他怀抱里,在他心尖上拱来拱去。
阿飞的手掌陡然收紧,青筋似已透出血肉,他的喘息声也愈发粗重:“你不懂,仙儿,可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教你。”
他的确应该好好教导她的。
林仙儿总以为用自己的身体、美貌和伪装的真心就能换取男人为她做事,幼稚得就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当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是这样长大的。那是林仙儿保护自己的武器,也是让她痛苦一生的枷锁。
她以为用武器伤害别人,殊不知枷锁也折磨着她。要么阿飞亲自动手打碎这副枷锁,连同她与枷锁一起生长的血肉一起撕裂。
要么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像他们的第一世,两个人自以为是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等林仙儿在这个世界撞得头破血流,她自然就会回头。
阿飞哪种都舍不得,他甚至觉得林仙儿不懂也很好,他只希望林仙儿这辈子少吃点苦。
林仙儿才想不到他的什么鬼良苦用心。
见阿飞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她伏在他身上不依不饶地撒娇道:“你教我。”
她好像不需要人教。
林仙儿娇弱的喘息带着幽香,她的手柔若美玉,纤细而灵巧,她总知道男人需要什么,知道应该在什么地方停下来,知道怎么样才能让一个男人快乐。
阿飞是快乐的。
快乐的最深处是痛苦。
那不再是因自己而起的痛,而是爱人在他心脏种出的痛疮。林仙儿还没有感受到这种痛苦,但她的痛苦也正是他的。
一定有很多人教过她怎么上床,只是没有人教过她怎么去爱人。
但那一世最不懂爱的林仙儿还是爱上了阿飞。
爱是不需要教的。
阿飞的手忽然紧紧包裹住了她向下的手,他道:“我可以等。”
他曾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但他现在却可以等。
林仙儿喘息道:“你要等什么?”
阿飞道:“等你爱我。”
林仙儿的动作陡然停了,就连呼吸也停止,仿佛一具被人突然抽走了发条的人偶。
人偶想吐出几个音节,但喉咙却被他的眼神紧紧扼住。
过了好久,林仙儿才静静地从阿飞身上起来,她已穿好了衣裳,正准备穿鞋子。
阿飞盯着她,眼眸渐渐深了:“你去哪?”
林仙儿眼波流转,嫣然道:“我哪里不能去?”
阿飞忽道:“你想去找别人?”
林仙儿撇过头去,淡淡道:“不行?”
阿飞厉声道:“不行!”
林仙儿犟道:“为什么不行?你说过不会强迫我的。”
阿飞道:“因为我出尔反尔。”
林仙儿冷冷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我是谁,我一定要听你的话?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说着说着就跳下床,连鞋都没有穿好就要走。
阿飞一把将她捞回来,力道几乎把她搂进了骨血里:“我没有,对不起,我错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十声对不起,每一声的情感都仿佛比上一声更温柔更深切。
林仙儿道:“我……我……”
她整个人软在他浓烈的气息里,似化成一滩春水。
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人,都有七情六欲,阿飞可以忍,他习惯了,但林仙儿不一样,她从来没有忍过。
她也习惯了。
阿飞闭着眼,嘶哑道:“我来,我教你,好不好。”
他本不该这么做。
但他爱得太深,他在林仙儿面前永远有弱点。
林仙儿似有所觉,口中不住地呢喃道:“小飞……”
高尚的爱情和赤/裸的生命在来回交锋,在他深邃的眼眸,在她雪白的肌肤,在他酷烈的指掌,在她纤柔的腰肢,言语似已混乱失去界限,天地也浑浑为之颠倒。
世上最快乐的事情是不是折磨自己的情人?
……
林仙儿两颊娇红,她悄悄摸摸地探出手去。
她心里正得意。
下一秒,她的手就被阿飞抓住,就像猫被主人轻易捏住了尾巴。
她吃惊地睁开眼,正对上了阿飞通红的眼睛。他像一头发疯的狼,恨不得从将她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嚼碎吞咽。
——那绝不是恨,那是比恨更强烈更深邃的情感。
林仙儿惊慌地阖上眼帘,长睫颤抖。
她过去不理解,她明明能感受到阿飞的欲望,为什么阿飞却从来不会在她身上疏解。
阿飞不要她的身体,因为他比别的男人更贪婪。
因为他要她的灵魂,她的全部。
阿飞就像一个步步为营的猎人。她这才发现猎人早已捆束住了她的四肢,她却浑然不觉地,宛如菟丝花般娇柔地缠着他强壮剽悍的身躯。
她绝对没有任何办法控制阿飞,反而是阿飞渐渐控制了她。
房间里温暖得出奇,阿飞的怀抱火热得几乎把她融化。
林仙儿忽然有些冷。
她感受到一种说不出口的恐惧。
……
第二天,林仙儿吩咐了玲玲。
让玲玲带着阿飞一起替她去东边城门的锦翠阁拿回几身订做的新衣裳。
她自己在厨房捣鼓了半天,把晚饭弄了出来。黄檀木的圆桌上摆了一大桌子的年菜,鸡鸭鱼豖都不缺,又佐了几个清淡小菜,别说三个人,十个人都够吃了。
林仙儿等了许久,见阿飞穿过屏风,先来了厅堂,想必是玲玲把衣裳拿回了房间。
林仙儿便笑着起身,拉着他的手坐下:“你回来了,来吃饭吧。”
阿飞坐下吃饭,他饭量很大,但吃得不算快。林仙儿在桌上托着雪腮,笑意吟吟地看着他吃。
阿飞忽然放下筷子,道:“你怎么不吃?”
林仙儿眨眼道:“我吃过了,等你们回来。”
阿飞道:“玲玲怎么还不过来?”
林仙儿道:“我也给她订了几身新衣裳,小姑娘爱美,也许在房间试衣服呢。”
阿飞不说话了。
林仙儿又起身,给了阿飞盛了一碗汤,柔声道:“今晚熬了牛肉汤。”
阿飞看着这碗熟悉的牛肉汤,沉默不语。
林仙儿心下一惊,娇美的笑容却变得有些委屈:“怎么了,小飞不喜欢我做的牛肉汤吗?”
阿飞道:“喜欢。”
他举起碗,将香浓的牛肉汤一饮而尽。
林仙儿笑得温柔极了。
阿飞垂眸凝着干净的汤底。
……
夜已深。
月射寒雪,纱笼萤亮,一道提灯的倩影缓缓走在茫茫的雪中。
她像是仙子,也像是幽灵。
她若是仙子,就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女,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林仙儿的脚步忽顿住,淡淡道:“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玲玲红扑扑的小脸忽然从雪地探出头来,她期期艾艾道:“小姐啊,你真的要去啊……”
林仙儿道:“嗯。”
玲玲为难地看着她,突然飞扑过去,把她腰间的匕首顺走。
林仙儿万万没有想到玲玲会这么做,竟被她得手。
玲玲已远远地缩成一团,正打算逃跑。
林仙儿皱眉道:“你别捣乱,快给我!”
玲玲一个箭步闪躲到石桌子底下,急道:“我觉得我们在飞表哥这里呆得好好的。”
林仙儿愠道:“你以为他真是我表哥啊!”
玲玲道:“可是,可是……”
林仙儿忽地一甩提灯,淡黄色的纱灯笼在雪地上滚了几圈。
她挥着提杖毫不留情地把桌底下的玲玲“哇”地一声捅出来,玲玲一出现,她便欺身过去反手夺走她手上的匕首。
“小姐……”玲玲见状还想来,林仙儿猛地踹了她一脚,把人甩开。
“林玲玲,我当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这里的日子过得舒坦是吧?”林仙儿冷笑一声,声音尖锐道:“糊涂!男人给你一点小恩小惠就昏了头了!你一辈子就只有被男人拿捏到死的份!”
玲玲摔在雪地上,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呸了一口嘴里的雪。
林仙儿已直奔着阿飞的房间去。
玲玲看着那道仙子般美丽的背影越来越远,不禁小声哀怨道:“天天就会说我,那你呢,我可是你教的,我不好,你以后能好到哪里去嘛……”
……
门关上,风雪都关在门外。
室内,林仙儿的呼吸仿佛变得低不可闻,阿飞的房间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昨夜在这里睡了一宿,磨到辰时才晃着出门。
她心下道:怕什么?那碗牛肉汤里的迷药,迷倒一头牛都够了。
林仙儿握住匕首的手似已被冷汗打湿,她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劲。
——那把匕首不对劲。
她倏然把匕首插在桌上,匕刃竟像玩具般缩了回去。
这情况不作他想。
林仙儿呢喃道:“那个鬼丫头!”
换了匕首又怎么样,杀人有一万种办法。她哐当扔下刀,看向挂在房间墙角上的剑。
雪白的墙上只悬着一柄剑。
那是阿飞的剑,但阿飞很少用剑。
她踮着脚尖取下剑,薄而锋利的剑,没有剑鞘,连剑柄也很简陋。
粗糙的剑柄刺着她柔软湿滑的掌心。
林仙儿握着剑,慢慢走到床前。
床没有帘帐。
她一眼就看到,阿飞睡得像个孩子一样。
他的睫毛安静地搭在眼帘上,仿佛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触及。
林仙儿骤然感到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心痛。她鼻子一酸,好像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差点就要大哭出来。
为什么呢?
她慌乱地摇头,不敢回想起那可怕的心悸,她闭着双眼,紧握住剑,忽一咬住牙根,猛地刺向了床上熟睡的阿飞。
剑刃锋寒。
刺出这一剑的时候,她仿佛什么也没有想,她的心也好像变得空荡荡了。
过了很久,她才茫然地睁开眼,只见阿飞站在她身前,冷冷地凝视着她:“你在做什么?”
“啊!”
林仙儿陡然惊叫一声,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阿飞怔然。
他不过想吓吓她,趁机好好教导她。
他不想真把林仙儿吓坏了。
阿飞的声音不禁放柔了几分:“仙儿,你怎么了?”
“你没死……”
林仙儿惊惧地后退了好几步,直到退到门前,她喃喃道:“但你为什么,你……你没喝那碗汤?”
阿飞平静道:“我喝了,别说是碗牛肉汤,哪怕是你下了鹤顶红呢。”
林仙儿渐渐平息着自己的呼吸,道:“你看起来好得很。”
阿飞沉默了片刻,言简意赅道:“药对我没用。”
他经历过太多太多的事,极为痛苦难过的事,他很难向林仙儿解释。更何况,他们之间最重要的不是这个解释。
林仙儿红红的眼睛瞪着他,瞪得很用力,她的剑也握得很用力。
阿飞忽道:“你哭什么?”
林仙儿一惊,才发现自己的脸庞湿润。
她茫然道:“我不知道……”
阿飞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走到她面前,他轻捏住林仙儿颤抖的手。看林仙儿还不肯松手,他便蜻蜓点水般亲了亲她洁白的手背。
林仙儿受惊似地缩回手。
只听“哐”地清脆一声,剑已落地。
林仙儿的脚又腾空,她迷惘地抬起头,不知道阿飞怎么又抱着她了。
阿飞把她抱到床榻上,让她坐着,他只半蹲在她身前。
床很柔软,铺了三层的山棕和棉絮作垫,阿飞从来不睡这么软的床,这是特意为了林仙儿铺的。
阿飞叹气。
他轻抚着她苍白的脸颊,拭去她的泪痕,轻声安慰道:“别难过,我们将来的日子还长着呢。”
林仙儿惶恐无措地看着他,她当然听不懂阿飞话里的意思。
阿飞苦笑道:“你用不着怕我,我永远不会伤害你。”
林仙儿这才如梦初醒般道:“你,你难道就不怕我?”
阿飞道:“我怕你什么?”
林仙儿咬唇道:“怕我做饭的时候偷偷下耗子药毒死你。 ”
阿飞笑了,他很少笑,但笑得很好看:“我不怕你,我只怕一件事。”
林仙儿道:“什么事?”
阿飞道:“我怕上天,我怕它看不到我对你的感情。”
林仙儿沉默了很久,这才撇嘴道:“你果真忘了,我今晚是来杀你的。”
阿飞道:“但你犹豫了,你犹豫了很多次。”
林仙儿下意识道:“我,我没……”
阿飞打断了她,道:“你不用现在回答我,因为你现在还没有想明白。”
他的手握起她的手,她的手一颤。
“你骗别人不要紧,骗我也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不要骗自己。”
阿飞略带强硬地揉开她的掌心嵌入她的指节,与她十指相扣道:“很多时候,一个人一生只有那么几次机会,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我不想再错过。”
他漆黑的眼眸深深凝注着林仙儿,眼底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我不想错过你,也不想你错过我,我们……”
阿飞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发现林仙儿又在瞪着他。
“我听不懂!”
林仙儿用力推了他一把,猛地从被他的气息里窜出来,她大声道:“我要走了!”
阿飞的动作似有几分僵硬。
他当然能轻易地拦住林仙儿,他不能说自己完全没动过这个念头。
但他怎么能这么做?
阿飞凝视着她,缓缓道:“好,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林仙儿人已跑到门外,不知怎地突然小声念叨了一句:“你真的让我走……”
她一眨眼,身子一轻,发现自己又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了。
连门都带上了。
阿飞把她捞到怀里,搂住她道:“假的,不准走。”
林仙儿忽然笑了,她笑得可爱极了。
阿飞的心忽然有点痒。
林仙儿的脸埋在他怀里,她整个人都有些晕乎。
任何一个人在寒冬深夜里走得久了,一下子被太阳的光芒和温暖紧紧笼罩的时候,都会变得晕乎乎的。
林仙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阿飞的衣角,红着脸道:“你怎么好像很喜欢抱我。”
“很喜欢。”
阿飞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坦然。
他静静地抱了她好一会儿,又低声问道:“那你喜欢吗?”
林仙儿垂着头,呐呐嗯了一句。
阿飞的怀抱越收越紧,他仿佛已有些不能自已。
林仙儿难受地动了动,阿飞却贴得更紧,她突然大声道:“我们这样不行!”
阿飞缓缓地眨眼,如火的呼吸喷在她白嫩的颈脖上:“不行?”
林仙儿想起以前自己是怎么勾引阿飞的,这时候却开始绞尽脑汁地拒绝他:“因为,因为……嗯……”
她支支吾吾了半天。
阿飞松开她,却忍不住笑了。
“因为我们还没有成亲?”
林仙儿瞪着他,胡乱地拍他的笑脸:“反正不行就是不行!”
她一转身,推开门,逃似地溜出了这里,窜得像雪地上的兔子。
阿飞静静站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走出房门。
外面雪晴天朗,大地铸满了银辉,枝头上的梅花开得正好。
阿飞的耳朵很好,隔着庭院中的梅林,他都能听到林仙儿奔跑在雪上的声音,还有她银铃般的笑声。
阿飞也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她若是仙子,就是天上最美丽的仙女,她若是幽灵,也是地狱中最美丽的鬼魂。
零乱的头发,搭在他宽阔的前额上,他睡得就像个孩子。林仙儿忽然发现他的睫毛也很长,仿佛想伸手去轻轻抚摸……在这一瞬间,她若真的伸出了手,阿飞以后也许就永远是她的了,也许就会为她抛却一切,放弃一切。——出自《多情》
这篇时间线是正文+番外完结后的时间线,也可以看作是if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