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观音从身后抱着林仙儿。

林仙儿云鬓凌乱，双腿蜷缩，身上的冷汗似把整个人都打湿。

石观音冰冷的手缓缓移开，从她白皙的后背滑到她的脸庞，那双手温柔地拨开覆在她眼帘上湿润的发丝。

林仙儿想要睁开眼睛，却又被她的手捂住。

“你做了什么？”林仙儿嘴唇颤抖。

石观音道：“一个让你活下去的法子。”她的声音似乎很疲倦，很虚弱，却也很愉悦。

林仙儿道：“你怎么了？”

她的手使劲儿想要撑地起身，片刻过后又冷汗淋漓地倒在石观音怀里。她体内就仿佛有两股极强大的寒气和热流在相互抗衡，让她的四肢绵软无力。

石观音柔声道：“别动，你现在还不能乱动。”

林仙儿一怔，她发现盖着她眼睛的那双手并不像过去那么柔软细腻，就像一块干枯的松树皮。

林仙儿惊道：“你的手，你难道……”

石观音感受到林仙儿的颤抖，她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一定不敢相信我会这么做，我告诉你为什么。”

林仙儿的手蒲柳般垂在地上。

石观音俯下身，她的脸贴上林仙儿的脸，冰凉的发丝垂在林仙儿的颈脖上。

她接着道：“还记得我们在沙漠上的时候吗？那时候我一见你，你漂亮得让我讨厌，讨厌得不得了。可你一拿起刀剑，你那个模样，我就想到了当年的那个我……”

“从那以后我一照镜子，想起的却是你，我越看你越喜欢，越喜欢我难过，你一定是要走的，就和当年离开的柳无眉一样。”石观音说着说着，突然咬了一口林仙儿的耳朵，在她耳畔满足地叹息。

“如果你死在我手上，就能永远陪着我了。”

林仙儿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可你……却救了我。”

石观音道：“因为你不想死，我知道你一定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林仙儿轻轻点头。

石观音轻声笑起来：“你不想杀我，我便救你，从此以后，你活着的每一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林仙儿道：“我忘不了。”

石观音忽然抱着她，一起倒在了月下的荻花丛中。

……

林仙儿闭着眼，呢喃道：“是不是下雪了？”

石观音嗯了一声。

林仙儿道：“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石观音没有说话。

林仙儿从她的怀中抬起头，睁开眼睛。

天地间的第一场雪降临人间。

雪花纷纷扬扬，伴着溶溶的月光，飞落到河水里，落到荻花丛中，落到石观音雪白的发丝间。

林仙儿的目光倒映着她憔悴的面容。

失去了举世无双的武功和完美无瑕的容颜，石观音似乎也褪去了那份摄人心魂的魅力。她看起来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年华老去的女人。

石观音叹道：“我现在是不是很老，很难看？”

“不是。”

林仙儿的五指轻拢住她一头如雪如瀑的发丝，柔声道：“你很漂亮。”

再美丽的皮相也不过是眼云烟。

女人细腻的皮肤会泛起褶皱，饱满的胸脯会变得干瘪，世人讽喻美色为观音白骨，红粉骷髅。一个女人拥有的难道只有她年轻的容颜和诱人的胴体？

石观音的手臂骤然收紧，她紧紧地拥抱着林仙儿，仿佛要用尽她这一生剩下所有的力量。

刹那间，林仙儿已然洞悉了她的想法，她的心仿佛也被这拥抱揉碎：“李琦，你不能……”

石观音道：“你知道，我绝不愿死在别人的手上。”

林仙儿紧攥着她的衣袖，道：“我知道。”

石观音道：“这世界上除了你，和我……”她突然停住，没有再说什么。

她已不需要再说些什么了。

她满足地笑了笑。

林仙儿的怀抱忽然空了。

顷刻间，石观音干枯的躯体已化作了白骨随天地间的风雪飘散。

空荡荡的风，白茫茫的雪。

一个人活着到底能留下什么？

林仙儿只抓住了她雪色的衣袍。

李琦已经死去，石观音也再不会出现在这世上。她的死去是不是代表石观音的罪孽也已随风消散？

一个人活过，爱过，死过，她这一生算不算是有尊严有价值的？

林仙儿一动不动地躺在空旷的雪地上，满头青丝披散，雪花落在她的脸庞上融化成了水。

鹅毛似的雪渐渐将她掩埋。

……

谢晓峰慢慢地在雪地上走着，他破旧的草鞋已浸透了雪水，但他不在意。

燕十三穿的是厚底的靴子，走起路来要比谢晓峰好很多，因为他虽然随性，却从来没有刻意给自己找罪受的习惯。

燕十三道：“奇怪，我的朋友应该就在山下等我的。”

谢晓峰道：“我的朋友在城外的河边。”

燕十三道：“是你之前说的那一位用剑的朋友？”

谢晓峰一想到林仙儿，漆黑冷漠的眼眸中不禁透出一丝温柔：“是。”

燕十三眼底却闪过一丝惋惜：“可惜……”

谢晓峰所说的那位朋友，定然也是个天下无双的剑客。可惜这位天才的女剑客却不仅是谢晓峰的朋友。

燕十三曾经答应过那位小公主，绝不会对她的朋友动手。

谢晓峰瞥了他一眼，淡道：“她如今正在赴约。”

燕十三听出来了，这是死约。

燕十三忽道：“你不担心？”

他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谢晓峰对他那位朋友非比寻常的感情。

谢晓峰道：“我不应该看轻她，我应该要对她更有信心些。”

他这句话就仿佛要说服他自己。

燕十三赞叹道：“三少爷不愧是三少爷，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样有信心的男人。”

谢晓峰反问道：“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办？”

燕十三想了想，道：“换做是我，我的老婆要去和别人拼命，我恐怕要哭死在她的面前。”

谢晓峰道：“我哭不出，你哭得出？”

燕十三道：“我不知道，我又没有老婆！”

谢晓峰突然闭上嘴。

虽然他想，但他也没有。

……

他们的步伐逐渐紧凑了起来。

燕十三的脚步突然一顿，他看着雪中的来人，长呼出一口白气。

燕十三道：“你去哪了？”

乌鸦大叫道：“你还活着！”

燕十三道：“显然如此。”

乌鸦看向一旁的谢晓峰，道：“三少爷也没死……”

谢晓峰没说话，燕十三主动替他开口道：“显然也是如此。”

乌鸦道：“怎会如此！”

燕十三笑道：“这结果我也万万没想到，不过你怎么不在山下？”

乌鸦道：“我不能在那里！”

燕十三道：“你不能？”

乌鸦道：“你们走在路上，这么大的林子，这么大的山，路上见到一只鸟了没有？”

燕十三道：“没有。”

乌鸦瞅了一眼谢晓峰，道：“鸟都被你们两个吓跑了，我也一样。”

燕十三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谢晓峰，谢晓峰似乎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没有说话。

因为乌鸦一出现，谢晓峰的目光便没有离开过他。他当然不是在看乌鸦，而是在看他身后的那柄剑。

剑仍在剑匣之中，谢晓峰凌厉的眼眸却仿佛已穿透了这剑匣。

燕十三顺着他的视线，这才如梦初醒道：“那把剑！”

这把剑对他们来说也是个巨大的谜团，没有人能动这把剑，他们一开始还开玩笑说要找到三少爷谢晓峰让他试试。

乌鸦嘠叫了一声，道：“我忘了告诉你，我觉得这匣子里的剑不久前动了。”

燕十三惊诧道：“动了？”

燕十三大步往前，把乌鸦背后的剑匣取过来。修长漆黑的剑匣竖立在雪中，底部嵌入雪地里。

谢晓峰仍一动不动。

燕十三回头看着他，奇道：“你怎么了？”

谢晓峰道：“我手中无剑。”

燕十三道：“我知道，这不就是剑么？你过来看看。”

谢晓峰淡道：“我过去，它要杀了我。”

燕十三居然笑了：“它为什么要杀你。”

这匣子里的剑虽然动起来不同寻常，但他和乌鸦却也从来没有见过匣中剑杀过人。

谢晓峰道：“我不知道。”

燕十三挑眉道：“你不知道？”

谢晓峰道：“我们这样的人，总该相信一些直觉。”

燕十三的笑容忽然凝住，他已明白谢晓峰的意思。

谢晓峰忽道：“我该走了。”

比起身体本能对危险的直觉，他心中反倒是一种莫名排斥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为什么呢？

谢晓峰想不出，他破天荒地懒得想了，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

乌鸦奇怪地看看谢晓峰，看看燕十三，又看看地上的剑匣。

燕十三怔然了片刻，叹道：“你走吧，我知道你应该也着急了。”

他们早晚有一天还会再见的。

谢晓峰已然错身离开。

乌鸦瞧着他在雪中的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道：“谢晓峰急着干嘛？”

燕十三耸了耸肩，道：“也许是急着见他的老婆。”

乌鸦桀桀笑道：“他老婆是谁？”

燕十三嘶了一声，他发现自己居然也不知道那位女剑客的名字。

燕十三忽高声喝道：“谢晓峰，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谢晓峰的身影已走得很远了，逐渐只能在皑皑白雪中看到一道朦胧的黑影。

他的声音仿佛散在雪中，又如剑一般穿透了纷扬的风雪。

“她叫林仙儿。”

却在这瞬息间，一道快到难以想象的剑芒骤然从剑匣中飞射而出。

几乎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剑已无影无踪，雪地上只剩下裂成两瓣的剑匣。

乌鸦睁大着眼睛，猛地抬头看向谢晓峰的方向。他不知怎地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他呢喃道：“究竟是我说错话，还是你说错话，还是他说错话？”

没有人回答他。

燕十三的人如离弦的箭一般追着那道剑光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古龙：“来过，活过，爱过。”《桃花传奇》

司汤达：“写过，爱过，活过。”《墓志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