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向蕊怎么可能会不想?
可想念的话早就虚化成泪, 浸湿他的衣襟。
白日明光下,她着急地浑身上下看他,就怕他这几天经历的她意想不到, 新伤再添。
但季向蕊不知道的是, 时鉴不止一套军装,关禁闭穿的那套, 凌乱不堪, 他回来前已经提前换掉。
所以她没法从这身干净的军装上找到任何瑕疵。
这会, 季向蕊拉着时鉴的手,难掩紧张地左翻翻, 右翻翻,毫无目的地翻找着是否有异样。
时鉴任由她找到心里安定, 才一把搂住她后脑勺,再把她抱进怀里, 一遍遍依旧有耐心地挑话安慰:“这么多天不见,连句想都不说?”
话里倒多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季向蕊愣是被他带得思绪飘散,抽噎着开始撒憋了这么多天的小脾气。
她不管不顾地拿他干净的衣襟擦眼泪,激动控诉说:“想个屁想, 我都等你这么多天, 等到花都要谢了, 你还好意思让我说想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还要我来提醒你。”
时鉴只笑不语。
季向蕊语气越凶, 眼泪掉得就越凶,跟闸口故障似的,怎么强忍都停不下来。
她恼地一头栽在他身上,故意转移话题:“还有那家里的面,你买了多久了?是不是坏了啊。味道就是不对, 难吃的不行,我怎么加调料味道都不对,你到底买了多久了?”
时鉴唇边噙着笑,伸手就是掐了下她潮意半沾的脸颊,附和说:“嗯,买了好久了。”
“我就说吧。”季向蕊来劲了,“这事你得背锅,这个礼拜我就没吃过一顿正常的面,每次烧都难吃死了,我不管,我要吃面。”
“好。”时鉴松开她,抬手替她擦干眼角,“煮给你吃。”
季向蕊几句就被哄好了,脾气一带而过,抱着他的动作却迟迟没变。她寸步不动,只是视如珍宝地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服。
委屈巴巴的模样,像极一条漂泊多天,最后终于找着家的可怜小狗。
季向蕊原先还想买菜,但现在被时鉴这么一搞,她只想上楼回去。
她吸了下鼻子,把环保袋一个劲地往身后藏,拉着他的手,小声问说:“累吗?先回去休息吧。”
时鉴笑说:“不是说家里的面坏了,不买?”
“不买。”季向蕊现在不差这一顿面,“明天再说。”
说完,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就把他往楼梯的方向拉。
时鉴跟在季向蕊身后,虽仍是居高临下的视线角度,他却恍然没了原先惯常会有的意气风发。
各自心里都藏了话,只不过还没说出。
走进电梯,按好楼层,季向蕊还是难以置信地时不时抬头看一眼时鉴,电梯里的反光将她这点小举动照得格外清晰。
仿若这样再三的确定,能让她心里疑虑消除。
时鉴察觉到,却也没多说。
电梯上层溢散的凉风不断游走厢内,悄无声息地吹拂着笼罩彼此多时的阴霾。
时鉴牵紧季向蕊的手,附带上细细的摩挲,力道微重,重到她挣脱不开。
同样,季向蕊也没想挣开,反是握他更紧。
“爷爷有打电话来,”季向蕊想到季老无缘无故的那通电话,要叫她明晚回家,和时鉴提了一嘴,“让你和我一起回去。”
时鉴多少心里有了数,和她说:“这几天我都没事,明晚和你一起回去。”
季向蕊点头,“嗯。”
走进家门,季向蕊没急着脱鞋,而是不走手地牵着时鉴,看着他脱鞋到换鞋,有点别扭地僵在原地。
“时鉴。”她话音越发的低,局促倍添。
“怎么了?”时鉴以为季向蕊是不舒服,稍许地俯下身去碰她的侧颊,帮她把头发顺到耳后,露出白皙的面颊和耳垂。
季向蕊视线在鞋和他之间来回飘转。
纠结好一会,她还是示弱地摊开手,给他看已然在结痂的伤口,没什么底气地说:“这伤口难受,我脱不了鞋。”
要论以前,季向蕊脚一蹬,鞋子就能肆无忌惮地飞出去。
但这次,她不想这么做。
时鉴看出她那点小心思,没说,反倒笑着妥协,半弯下身,边帮她解鞋带脱边开玩笑:“那伤口一直难受,怎么办?”
季向蕊扶着时鉴的肩,方才被风镀得微凉的脚踝,此刻被他温热的掌心托着,安稳放入拖鞋。
她心满意足,眯眼笑了下,最后还不忘蹬鼻子上脸地回他一句:“那你只能一直帮我换鞋了。”
时鉴敛颚低笑了下,没声的态度俨然是默认。
季向蕊却想听他说。
时鉴起身时,季向蕊主动凑近一步,双手又环上他腰,佯装不悦似的撒娇,低声讨要回答:“你干嘛不回我?”
她的站位正好迎光,是男人的高大遮去了映入她清浅瞳仁的明光。
一室清明,光线统统投落在时鉴身上。
他的奕奕神采蕴入其中,就连墙纸上海豚浪花的鲜活都在这一刻归于沉寂。
时鉴明明背光而站。
季向蕊怔愣望他的同时,竟莫名有种他光影唯他独亮的感觉。他回来,这个家重新焕发生机,是多么的难能所得。
季向蕊那句抱怨近在耳畔,时鉴同样也有那么几秒的不真实感,尽管眼前这一幕足够真实,不是他先前每一次幻想。
他低头吻了下她的额头,鼻中泄出的笑,是听之任之的轻松,“嗯,就帮你换,一直。”
季向蕊满意地用脑袋拱了拱他,继续说:“那我们一会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都可以。”
时鉴低头注意着季向蕊几天不变的变化,原先就清瘦的脸,现在下巴又尖了些,瘦是显而易见的。
“这几天都吃的什么?”他单手抱起她更加容易,这显然不是好事。
季向蕊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时鉴抱到了客厅的秤上。几秒的站稳,秤上显示的数字,连季向蕊都没能料到。
短短七天,她瘦了八斤。
季向蕊平时虽嘴上喊着要减肥,但吃的摆到面前,她顿顿不落,偶尔还要加顿夜宵。
减肥不过是嘴上胡乱瞎扯,她从没认真付诸过实践。
但现在的数字显示,明确地把季向蕊这几天的状态摆到时鉴面前。
他望着秤上的两位数,清楚这其中还加了季向蕊现在身上穿的外套,实际重量只会更少。
时鉴深吸了口气,像是把胸腔涌动的无奈情绪压制,喉结微滚,嗓间不知堵了什么,难受异常。
话音却仍是照旧:“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季向蕊静静地仰颈望着他。
几秒的间隔,仿佛心有灵犀地联结到和他低落的同一条线上。
她鼻子一酸,解释的话也说得格外难忍,“我有好好吃饭,我没瘦,是秤坏了,我们得重新买个新的。”
时鉴不知想到什么,嗓音压得很低:“好。”
季向蕊擦了下鼻尖,别过视线,佯装漫不经心托出的话却没停:“还有厨房里,我磕坏了两个碗边,我打算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再去买一套的餐具,这样摆在一起,看的也舒服。”
时鉴怕她脚冷,抱着她,一路走到沙发上,没插话。
季向蕊环视了整个家的四周,源源不断说出去的话,好像还有很多地方的问题要提:“接下来可能还要下雨,我看了,这个墙纸吸上潮气,很有可能会鼓起来,我们得注意......”
季向蕊一直说,时鉴一直听,神色越发黯淡,难以言喻。
“还有,家里最近连不上网,我这个礼拜有找人来看问题,说是路由器可能要换新的,但这方面我又不懂,所以我想等你回来,然后我们一起去买......”
这回,季向蕊还没说完,时鉴却了然打断:“晨曦。”他的嗓音发哑,沉沉酝酿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嗯?”季向蕊说话倏然中断,有点不明所以地发懵。
其实她心里有明镜,照得透亮。
可她就是假装自己看不清楚,自欺欺人地想用寻常话题避开游轮上发生的事,包括她因此受的伤,身体和心理。
时鉴让她打横坐在自己面前。
正面相对的咫尺相近,他单手搂在她腰间,另一只手缓缓摩挲在她掌心伤口边缘的位置,一丝一缕结出的痂,仿若都将他心里的痂口勾得生痒。
“如果不是我去晚了,你的手就不会被绳勒伤。”时鉴知道避而不谈,那件事就永远过不去。
他们迟早得聊,他或许不该把高游说的那件事藏在心里,成他一个人的秘密。
季向蕊没想时鉴会这么直白,原先有神的眼神蓦然趋于茫然。
她该怎么接,该怎么去坦然应对?
这些统统不在季向蕊的计划之内。
他好不容易回来,她实在不想让游轮上发生的事再影响他们。
可那又是现在过不去的坎。
于此,季向蕊只是故作镇定地说:“你能来,就已经出乎我意料了。”
她这话的确没错。
站在她的立场上,谁都没法始终保谁周全,时鉴却接连做到两次,保她两次周全。
都说事不过三,季向蕊不希望再有第三次。
时鉴却叹气:“禁闭的七天,我有想过,是不是因为我的固执己见,觉得国内必定安全,才让你这次落于陷阱。如果我选择提前告诉你,会不会就能避免这次危险。”
“什么意思?”季向蕊没懂。
时鉴闭眼,深呼吸了下,才睁眼看她,说:“还记得游轮上吸毒的那个男人吗?”
那个黑衣男人,季向蕊记得。
“我早就和他见过面,在戒毒所。”时鉴为了让季向蕊震惊之余,不害怕,他抱着她的力量稍许加重,给以安定。
“他是中国人,是我们从国外那条船上带回来的。这也就意味着,他和绑你的那些人先前是同道人,知道他们很多事。”
虽然这听上去很不可思议,但季向蕊碰上过更多匪夷所思的事。这事听在耳里,她没有怀疑就选择听他话,尝试着去相信。
时鉴继续在说:“他进戒毒所的那段时间,我们见过面。”
“那次见面,他就提醒过我,说你从被抓那一刻起就成了国外那个团队的眼中钉,他们不会放过你。尤其是在出国后,你很可能会面临更加难料的危险。”
“可我当时半信半疑,一个吸毒成瘾的人嘴里说出的话,究竟有几成是真,这我没法确保。”
时鉴说着说着,脑海重映季向蕊这次挂在船外的惊险场面。生死关键,她下坠一寸,他心揪疼一分。
就算已经难以计数救过的人,时鉴却仍是不能接受眼前的人会是季向蕊。
他顿了顿,才稍微拢好些情绪,“大半个月前,我离开溪安那天,他白天给我打来一通电话,电话里反复提到中青新闻社,还有贾新安的名字,说别以为他是在开玩笑,最好注意。”
“说真的,我当时没反应过来,挂完电话就上交手机,跟队出了国。”时鉴盯着季向蕊诧异的眼眸,慢慢替她抚平。
“但当在暂住处听到溪京号出问题的那刻,我那一秒就想到了这通电话,还有先前他提醒我的所有话。我当时就觉得可能要出事,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回来,我必须赶回来找你。”
时鉴的话音明显也有发颤,季向蕊却比他反应还大。
她只不过眨个眼,双眼就充斥滚烫,欲势描摹男人眉眼的视线,都无端没入混沌。
季向蕊从没想过这么久以来,时鉴心里会藏着这么多事。
她却一无所知,还沉陷在自己所谓担心他的泥泞里,故步自封得怎么都拔不出来。
季向蕊闭眼,埋脸进时鉴的颈肩,听他一字一句在自己耳畔说得清晰:“我是军人,没错,我必须首选国家,这也没错。可我有国家,也必须有你,我就只有一个你,我怎么能不来保护你?”
男人的嗓音极低,擦过她的耳际,逼出的早已不是酥麻,而是难以言表的感动。
季向蕊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他。
她想出声,却早就思绪混乱。尽管如此,话还在被她努力还原逻辑:“如果没有你当时跳船救我的举动,我这次完全不会有沿绳跳窗的举动。”
“是你救了我,从头开始,你就在救我。”
想到生死攸关的那些画面,季向蕊说话难掩断续:“你知道的,我手臂力量一直很差,以前在老院被督促着做晨间训练,我总是倒数出名。”
“所以这次我真的好怕自己抓不住绳,掉进水里。我就一直盯着你送我的那条手链,好像手链在,你就在,我不能认输。”
季向蕊尽全力把眼泪和苦涩统统咽回去,给他摆了个笑:“我希望你来,但没想过,你真的会来。所以是真的,你真的来救我了。我没有做梦。”
那条游轮,那根坠绳,都在她这几天的梦魇中次次出现,摆脱不掉,沉黯得无光普照。
眼前临危陷难,脚下无尽深渊。
即便噩梦徘徊,季向蕊却也在虚化穷景的梦境中看到时鉴,男人朝她伸手的那刻,光晕仿若就此重染。
梦里梦外,男人一如既往地满眼都是她。
他把话说完了,自然想着安慰她。他摸着她的脸,指腹擦过她眼角,极轻的力道,擦干水渍,“都过去了,不哭了。”
季向蕊点头。
可话到这里,她想想,忽然又不满足了。
季向蕊晃着时鉴的胳膊,吸吸鼻子,又反过来追着他说:“那秤上的数字你也看到了,我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我好难受啊。我不管,你现在得好好哄我。”
时鉴笑了,抚她脸颊的手一路转至腰间,掐了下她,明知故问:“不是说秤坏了?”
这狗东西下手没轻没重,季向蕊倒吸凉气,轻呼了声,不经意的反应就是一掌甩他手臂上,愤愤发话说:“你再掐我!”
时鉴笑着又掐了下,“转移话题?”
季向蕊那脾气腾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她薅着他头,生硬地把话题掰回去:“你哄不哄?”
时鉴挑眉。
季向蕊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