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消息比庇护所更加闭塞的地下城来说,诸神的黄昏开始走向尾声这个消息要传播得比外界缓慢许多。
人们并不接受他们的统治者,统治者也懒得对那些不值得关注的平民分神,是以,直到距离第一次日出的时间过去近一个月时候,留在城堡里从不曾出去过的年轻首领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场灾难是真的很快就要过去了,人类很快就会不再需要继续躲藏在地下城环境内,成为供给他的养料挣扎存活。
这对于那些居住在城堡上吸收平民血泪的寄生者来说,是一个绝对难以承受的坏消息。
彼时,两处庇护所里的居民已经开始在神庙和研究院带领下逐步测算大陆地形被改变后的状况,地下城第一层的居民也慢慢接受了庇护所的存在,他们中胆大些的甚至选择无视“梅林暴君”的名号,成群结队地跟随测绘队向庇护所附近迁移——他们将在那里获得一个比原来更好的新住处。
在大陆上气候趋于稳定,庇护所的防御魔法阵彻底被开启之后,灾难后的幸存者们就将以两处庇护所的所在地为核心,开始向大陆扩展更大面积的居住区域。
在这期间,那些在诸神黄昏期间加入庇护所的人们也开始将自己存活的亲人们从地下城里接出来,转移至庇护所进行救治。
地下城的力量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内就有了开始被分化的征兆,这也让它的首领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庇护所对新生的世界开发早就有所准备,他拥有的这些领民虚弱不堪,资源也在这几年里被耗尽了绝大部分,对于新世界的资源占领,他永远比不过那些有条不紊地开展工作的人们。
他和地下城的高层贵族们想要存活下去,就只能倾尽全力,在庇护所刚刚撤去防御魔法阵的时候立即展开进攻和抢夺了——而那一天随着气候回暖,冰层逐渐融化,可以想见地很快就会到来。
这也是地下城的所有贵族们聚集在一起,频繁地坐在桌前争执不下的真正原因了。
地下城的贵族阶层大多住在迷宫五层的旧城堡里,生活和诸神的黄昏到来之前并无不同。
他们沉迷享乐,每日里只知在频繁的舞会中醉生梦死。在忒洛斯帝国还存在的时候,这些曾经的贵族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灾难横行的日子里还会偶尔抱怨几句自己无法走出城堡去打猎的诸多不便,这也让他们在真正有大事即将到来的时候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感到恐惧起来,因为他们中的所有人都只知道和对方因为一些资源勾心斗角、冲突之后再结盟联姻,用不着去思考太多有关于那位从不曾真正进攻他们的敌人的事情。
——除了地下城的维持资源即将告罄,需要他们立即抢夺的时候,而抢夺也成了地下城现有的贵族们所抱有的共识。
地下城堡礼堂里,年轻的首领坐在王座之上,面容郁怒,在他的面前,数十个穿着华丽的贵族们或坐或站,正口干舌燥地一起讨论着什么,不多时,就争论得个个面红耳赤,却又无甚结果。
——贵族们还将自己的贴身守卫队全都调到了礼堂门前进行埋伏,那些守卫只需要一个命令或是动作就能立刻行动起来,倘若地下城的首领在一个愤怒之下做出某些极端的决定,这样的行为就可以让他知道怎样的决策才是正确且可以被接受的。
年轻的首领面上闪过隐秘的愤怒神色,垂眼看向那个正站在王座下滔滔不绝的长袍老者。
在一系列装扮华贵的贵族们之间,只有那白胡子老者一身银色魔法师长袍,手中拿着一支通体由黄金打造的华贵魔法杖。
在忒洛斯帝国不曾覆灭的时候,老者的地位也崇高得让人只能仰视——帝国直属魔法师军团的首领,也是地下城现有的所有军团名义上的统领者,在场的贵族们除年轻的首领以外,都需要对他报以最大限度的尊重。
“根据我们得到的消息,能够勉强推测出晨曦庇护所的主人现在无力掌控全局,只能依靠他的那两位下属——但我们得不到更加具体的信息了,那些守卫军把破晓之花图书馆守得像个铁桶一样,我们派出去的人根本就不可能混得进去,还经常会因为各种原因而失去联络。”
“那样的话,现在管理着庇护所的人……又是谁?”年轻的地下城首领听闻这样的介绍之后眉头紧皱,长期的地下生活已经让他原本鲜艳的红色头发开始泛白,身体也变得更加虚弱了,走上几步就需要靠着墙休息一会儿,“这么大的变动突然出现,晨曦庇护所都没有重新陷入混乱,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管理着——那个家伙绝对不可能是像他们说的那样昏迷了!”
“如果说,是有人在代替他操纵一切呢?”其中一个醉眼朦胧的中年贵族忽然插话。
“这绝不可能,那位梅林领主身边哪里会有其他值得信任的人?”魔法师嗤笑反驳,“确实是有过传言,那位梅林领主曾经迎娶过一位妻子,他的妻子据说还来历不凡——但诸神黄昏这几年时间里,有谁真正见过她存在的?”
“只不过是那位梅林领主在自己情况不好的时候搞出的一些流言小把戏而已!”
“其实……”高坐在王座上的地下城首领嘴唇微动,有些想说些什么,看到那些将礼堂守得死死的贵族守卫之后,他还是选择了继续沉默下去,不再说出自己在多年以前的那段记忆。
——那已经不止五年了,就连他都曾经对那位在舞会上惊鸿一瞥的少女动过迎娶的心思,那样的身世也确实会让所有想要扩充势力的贵族们趋之若鹜,而她也确实是像她神秘出现时那样,又神秘地消失了。
在想到当年的事情时,就连他都会不时地有种说不出的不真实感,仿佛那少女是真的从来都不曾存在过一般。
“我是说,那位梅林领主确实不曾有过婚姻,他身边甚至没有关系更加暧昧的情/妇之类的能让我们有机会对其下手拉拢的女性。”
最终,地下城的主人还是选择将那些记忆埋进心底。
“他总不可能没有任何弱点。”魔法师在一阵轰隆隆的颤抖之中不满地开口说道。
连带着,那些礼堂里的贵族们也哈哈笑着说一句首领这假话说得真是让神都看不下去了,刚才那副样子就像是魔王拜恩降下了天罚……
轰!!!
又是一阵剧烈的爆炸声传来,整个礼堂都开始簌簌地抖动着落下浮灰碎石。
一阵清脆的碎裂声传来,由小至大,礼堂的晃动也愈发剧烈起来,礼堂里那坚固的岩石墙壁都开始在晃动中一寸寸地出现裂痕。
绝对的力量压制让那座并未全部开放的魔法阵犹如纸糊一般轻易被击碎。随着那只盘旋于天空中的不死鸟不断喷出火球,那座被阿萨兹列兄妹隐藏了万年甚至数万年的阴影城堡终于承受不住可毁灭世间万物的权能之怒,在愈发密集的攻击之下渐渐崩毁坍塌。
不死鸟隐藏在天幕云层之间,展开双翼,用冰冷无情的金色眼睛看向那座岩石造物。随着火鸟的双翼展开与扇动,巨大火球落在城堡的墙壁和塔楼上,每一次进攻都让那座城堡墙壁岩石磕擦碎裂,所有碎痕都在发出将毁的哀鸣。
等到礼堂之中和礼堂外正驻守的人意识到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候,城堡已被不死鸟摧毁了大半,周边的一切都已在高温之中开始剧烈燃烧起来——城堡的岩石墙面一层层坍塌,土石崩裂,尘灰弥漫,被无尽火球点燃的烈焰将整座城堡彻底包围,昔日的华丽花园也在那支精巧的莲花魔法杖轻点之下变为地狱。
城堡里的所有人都在火焰和土石坠落之间化为亡魂——那些平日里养尊处优的贵族们面对这样的灾难,完全没有一丁点保命求生的本领,只能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尖叫着推开自己身边的其他人,勉强逃出城堡的人也无法通过那些缠绕在城堡入口的权能火焰,只在转瞬之间就被烧毁得连具尸体都不剩下。
“是烈焰权能,这是不死鸟军团的力量啊!”
魔法师濒死的痛呼声不绝于耳,他的长袍已经被火焰点燃,人也挣扎在地上动弹不得,又被拼了命想要逃离城堡的青年男人一脚踢到旁边,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的咯咯声。
“是烈焰主宰,毁灭的力量……不死鸟凌空,一切……都将毁去……”
失去了全部力量的魔法师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不断被惊恐出逃的人踩踏着身体。他最后苦笑了一声,随着不成形的句子被慢慢吐出,老者也在无尽的不甘之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死不瞑目。
另一边,那些终于跑出城堡大门的“幸存者”们也在自己的生命即将结束的前一刻,看到了那个将自己杀死的权能造物。
以及,那个静静站在一旁,只穿着一身破旧衣袍的少女。
她深蓝色眼眸中倒映着火焰的光,整个人都仿佛是一台精密运转着的机器,美丽却无情无感,手中那支蓝莲花魔法杖所指向之处,总有高达数米的烈焰冲天而起,将那座本就快要被摧毁的城堡灼烧成废墟粉尘。
橙红明亮的毁灭之焰映照之下,她的眼角隐有光芒闪烁。
“是……你?”
终于逃出生天的年轻首领嘶声而出。
哪怕是已经间隔了漫长的时间,他也还是在第一眼的光景就认出了那个即将夺走自己生命的人——在那匆忙的,什么事都没有来得及发生的一面之下,蓝眼睛的少女开朗可爱,哪怕没有那着实吸引人的家庭背景,她也拥有着足够吸引男性目光的生机与魅力。
年轻的首领下意识地想要穿过火焰向她求饶,那话语却像是冻结在了他的口中,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城堡废墟之外,那些越聚越多的,衣衫褴褛的平民们。
换到平时,这些卑贱的存在他决不愿多看一眼,而如今地位倒转,那些卑微的生命正在用刻骨仇恨的目光看向他和他身后的所有人——他们将自己能够捡到的一切东西都抓起来扔向他们,却又因为常年的虚弱而只能将那些小石子丢出几米远,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对他这位统治者恨之入骨,恨不得啃咬他们骨肉的无□□实。
——可是,这不是很正常且应该的事情么?
他是贵族,他们是平民,平民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供养他们的领主,让他们维持住自己奢华的生活,这也是他的主人在消失之前,曾经无数次向他们说过的事情。
他和他们这些卑贱者,并不是同类啊!
生命的最后时刻,迷茫占据了他的心,他的双眼至死都不曾合上,直到身体在又一次权能的灼烧之下彻底化作灰烬,他都再也不曾得到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直至烈焰权能将整座城堡摧毁成一片废墟,城堡中的人无一生还,在天空中翱翔的不死鸟这才悄然隐去,她的主人也因为力量被耗尽而踉跄一下,跌坐在地。
那种莫名其妙的破坏冲动消失之后,周浅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心。
她的蓝莲花魔法杖已经在不死鸟隐去身形的时候消失了完全体,变成一枚静静躺在她手心的宝石胸针,而她的面前剩下的,只有一片残破的城堡废墟,以及废墟中那些被烧得已经看不清人形的人类身体。
她已经不敢去想自己这一遭究竟杀死过多少人了,深深的不适感让她忍不住用手按住地面,生理性地干呕起来。
原来,这就是必与烈焰权能的强大所伴生的诅咒么?
只要她无法控制住权能,她的意志,她的人就会被毁灭一切的念头所占据,做出一些她无法挽回的严重事情来。
周浅艰难挣扎着,仿佛在寻求安慰一般紧紧攥住那枚蓝莲花胸针,就连胸针尖锐的棱角扎伤了她的手指也浑然不在意。
她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一具毫无感觉的雕像——她宁可自己就是这样,至少这会让她不必去面对那种尖锐到能够让人窒息的痛苦。
有些平民想要尝试着靠近她,却被她神经质似的躲避拒绝了。
不知在原地发呆了多久,直到那些来围观地下城首领终局的平民们全都散去,地下城的魔法阵也因为魔石的失效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都还在独自一人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直到有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微弱的暖意让她有些茫然,却又本能地想要拒绝,那个来找她的人却不由分说地将她拥住。
一线微弱的油灯光芒闪烁在眼前,周浅怔怔地抬头,却看到那个拿着灯的人正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一如往昔。
跨越漫长的时间与空间,那双眼中的柔和爱意却依旧不曾有过丝毫改变。
一直紧绷着的心脏像是终于找到了能够妥善被安放的地方,她忽然失控地将他抱住,哽咽着扑在他的肩头哭得像个孩子,却又因为那些复杂而激烈的情绪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知趴在他的肩头哭了多久,她感到那个终于苏醒的人默默拢住她的头发,提起油灯,向她伸出手来,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话。
“我们……回家吧。”
她不由得怔住,在她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将手放进了他的手心,被他轻轻握住双手,一步步远离了那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重回地面的时候,周浅才发现外界已经到了日出时分。
初升的太阳照亮大地,残破的世界也被镀上了些许名为希望的光晕,它的光芒刺眼到让她都禁不住有了些许恍惚。
今天的太阳,又是为谁而升起呢?
无论是为了谁都不重要了。
日升月落,春夏秋冬四季轮替。
从此后,无论有多少事情被埋葬于黑夜,第二天的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部分至此全部结束,后续还有一部分内容会放在番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