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处庇护所之间的距离极远,等到周浅真正到达神庙的时候,身上已经隐约出现了点点不受她控制的火星。
魔爵们给她留下来,用于压制权能的力量被消耗殆尽,烈焰权能也开始失控,她现在能够做到的就是找一处不会让它烧到其他人的地方,留在这里独自一个人等待死亡。
神庙里早已不复她认知中的繁忙热闹——它现在安静得可怕,原本在神庙里参与各项研究的祭司们早就被烈焰主宰给安排到大陆和庇护所各处需要观测调查的地方,实时监控着每一个地区的气候和地形变化,仍然留在神庙里驻守的祭司们寥寥无几,而他们也绝不会再靠近这处原本属于神庙主人的工作区域。
周浅走过安静的走廊,路过那处罂粟花田的时候,她才发现那些花儿已经枯萎了大半,魔法阵的大小也被缩减到仅剩下最必要的一块,再看不到记忆中鲜红花海盛放的模样。
她送的那只瓶子也没有被放到花海旁边的罩子里了,不知被神庙的主人给收到了哪里。
神庙的走廊上一个人都没有,在她即将离去的时候,能够陪伴她一起的就只剩下一棵树的灵魂。
不过……这也足够了,至少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并不完全是孤单一个人。
她又回到了那座被世界之树根系材料包围的房间——那里已经见证过无数次烈焰权能的毁灭与重生,就连房间里仅存的神庙柱子都被烧成黑色,那只代表着烈焰权能的不死鸟在此之前的数千年里,已经在这里自毁并重生过数次,而如今,她变成了这只不死鸟毁灭的中转,也别无选择地需要在这座房间里等待着自己的灵魂被火焰燃烧殆尽。
她不敢太过思考自己将要面临死亡的事情,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间被她身上火焰照亮的空旷房间里继续写下那些想要留给其他人的东西。哪怕她并不知道究竟要过上多久才会有人找到这里——这房间已经被荒废太久了,也十分偏僻且不为人所知,能够找到这里的除了她以外就只有这座神庙的主人。
——希望等他找到这里的时候,她写下的这些东西还能被他发现吧,如果他愿意承认她这个学生的话,能够代替她继续沿着这些思路研究下去就更好了。
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周浅强行用更多的猜想和公式压了回去。有了系统的屏蔽帮助,她其实感觉不到太强烈的疼痛,只有一点隐约的灼烧感仿佛从灵魂深处而来,除了身上那些愈发控制不住蔓延的火焰,她甚至有些感受不到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能够像以往的每一次研究那样,将自己所有可用的精力全部投入手中的纸笔。
那棵树安静地等在她的身边。它没有实体,也没有力量,只能靠着自己周身那点微弱的光芒为她照亮纸面。
她很快就不能继续写下去了——蔓延的火焰已经缠绕住她的全身,被她握在手里的钢笔也有了些受热变形的迹象。
她就连她最后能做的事情也无法完成了。
周浅竭力控制着火焰不要烧掉这些资料,在最后将要离去的时候,她翻过一页新纸,用那支因为温度过高而开始漏墨的钢笔写下了收信人的名字。
笔尖微微停顿片刻,她最终只是对自己最不舍,也是最对不起的那个人写上了一句话。
哪怕她这个人已经无法出现在这世界上,她也不会真正离开。
她的灵魂即将化入这世间的每一点火焰,倘若足够幸运的话,她或许能够成为火种,用那点微末的光芒照亮一条属于所有人的,未知的前路。
——所以,请你成为我的眼睛,代替我看一看吧,哪怕我走了,这个全新的世界上也仍然会有夏天。
日月恢复轮转,白天与黑夜交替,春夏秋冬更迭往复,由“奇点”所诞生的种子也将持续为这个重生的世界带来奇迹……
她已经很难控制住自己身上燃烧的权能了,眼泪刚刚落下就会立刻被火焰的高温蒸发殆尽,头发也因为燃烧而干枯了,皮肤在慢慢因为灼烧失水而干瘪下去,就像一具正在被煅造脱水的木乃伊。
她至少不会因为这本应痛苦万分的燃烧过程而感到太过疼痛。
在被火焰彻底包围的最后一刻,周浅艰难地用唯一还算安全的双手卷起所有稿纸,用已经严重漏墨,被烧得笔杆变形的钢笔将它们卷起来,带着那些最后的资料来到房间门前,打开门,将它们小心安放在门边的一处墙柱空隙里。
再将那扇门关紧之后,属于权能的火焰终于脱离她的控制,冲天而起,不受控制地缠上那些支撑着房间的石柱。
空荡的房间几乎在瞬间就化作一片火海,每一个角落都被权能重生的烈焰覆盖。位于火焰中心的人却仿佛失去了形体一般,皮肤飞快变得焦黑,费尽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力气挪动到房间正中的石台前,跌坐下来。
没什么太过疼痛的感觉,但她的四肢都已经僵硬粘连起来,两条手臂都像是和身体黏在了一起,双腿更是在最后那段小路走完之后就动弹不得,仿佛和地面融化着粘连到一处。
周浅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已经死了,只剩下灵魂被困锁在这里,看着这具已经失去了生命的躯壳被燃烧着火焰的房间给烧成木乃伊。
她只能看到自己因为脱水而枯干的四肢——她的样子看上去肯定很像是一个被包裹在绷带里的怪物,就连死去的时候都只能留下一堆可怕的,被烧焦了的烂肉。
她想开口对系统说些什么,声带却已经被火焰烧毁,只剩下最后那一丁点固执不愿离去的灵魂,被强行锁在躯体之中暂时没有摆脱。
——但这也不过是在一段时间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了,她现在已经失去了大部分视觉,只能通过将自己彻底包围的火焰隐约看清房间石柱,就连听觉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哪怕有系统出手帮助她屏蔽痛觉,仅剩下的那点感知也让她脑中嗡嗡刺痛,像是被千万只蜜蜂蛰个不停,可想而知倘若没有痛觉屏蔽,这将会是一种怎样可怕而漫长的折磨。
——系统,一个人死了之后,又会去到哪里呢,还会回到同样的地方来吗?
在这漫长的,一瞬仿佛一年的折磨之中,周浅忍住那种直刺灵魂的疼痛,在心里想着自己想要问出的问题。
她并没有期待着得到答案,却意外地收到了一个,那是世界之树悄然传入她脑海中的。
“每个人的灵魂都会回来,蓝宝石小姐。它们会在死去后洗去一切前生的记忆,化作最为纯净的形态再度回归这世界,人的身体会老去,会死,但灵魂却永恒不灭。
——也就是说,每一个新出生在这世界上的人,其实都带着一个苍老的灵魂么?
“是的,灵魂不变,灵魂不灭,人类的寿命有限,同样的灵魂却会在这世界上不断地轮回下去,一遍遍遗忘那些重要的记忆,直到它们真正应该散去的时刻到来。”
——谢谢你,这样的回答,让我好像不那么害怕死亡了。
周浅很想合上眼躺下来,让自己不至于死得太过凄惨,但她的身体已经动不了了。
她像是被困在那座位于房间正中的石台上,全身上下的每一处地方都像是被黏在一起束缚着,而她也在慢慢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感知,灵魂挣扎着想要脱离这具濒临毁灭边缘的躯壳,摇摇欲坠。
视觉在消失,听觉在消失,就连灵魂的疼痛感知也随着身体被灼烧成灰而变得不再那般分明……在她的身体彻底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的灵魂就将从这里离开,去往世界之树所说的另一个轮回之中。
眼前的火焰忽然微一闪烁,缓缓分开两侧。
已经接近于无的视线之中,她隐约看到了一道人影。
那道熟悉的人影却像是和她遥遥地隔着一道火焰通路相对而立。她的视线已经模糊得几近于无,早已看不清对面站着的那个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像是艰难地想要走过来,靠近她。
这个房间该是只有神庙的主人才会知道的,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在她死去的前一刻醒过来,又穿越那般遥远的距离,从那条通道开启的位置来到这里。
——真好,在即将离去最后时刻,她还能见到其中一个自己想见的人最后一眼。
她觉得自己有些想哭,泪腺却像是已经融化在高温的灼烧之中。她想到老教授似乎很害怕这种不成人形的怪物——就像她现在的样子似的。
不过,他只要远远地看她一眼就好,只要一眼……她已经知道了他来过,来送过她最后一程,他也会在她的身体被烧尽之后找到那些她留在屋外的稿件,她已经在自己最后的时刻写明了她能够想到的一切事情,如果是他的话,应该会很快明白她那些字迹凌乱的笔记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还会吐槽几句她写字写得太乱了……
火光忽然在她的视线中分开,在她有些混沌的意识重新凝聚一些的时候,那个踏着火焰向她走来的人已经穿越火焰走到她的面前,毫不迟疑地将她抱住,抱紧。
她的视线已经退化得完全看不清东西了,眼里只能隐约捕捉到一片橙红和深黑交叠的抽象图案。她甚至感知不到他将自己抱住时的触感,但她知道这座神庙的主人就在她的身边,一反常态地对她做出了这样的动作。
在她的样子难看得就连她自己都不敢面对,而她本人也即将面临死亡的时候。
——你,不害怕么?
她很想这样问他一句,却完全无法调动自己那已经被烧干的喉咙。
视觉已经彻底消失了,听觉也在渐渐地退化着,她的灵魂正在被某种力量不断地撕扯着离开身体。
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仿佛整个头颅都被钢针刺穿,而她的身体却像是被火焰彻底融化了,完全无法动弹,就连给他一个回应这样简单的小事都无法做到。
已经快要被烧尽的听力让她听到对方正在向她说话,语气温和得前所未有,甚至可以被称得上是温柔。
她努力挣扎着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却只能听到几个简单的句子。
有神庙,有通道……还有许多让她来不及捕捉到的关键词,唯一一个还算清晰的句子是他略放大了声音,像是一定要说给她听的。
“我收回第一次见面时对你说过的话……”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指的又是哪一句呢?
周浅努力调集着自己那点剩余不多的清醒意识回忆着,却只能回想起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似乎是在她那座刚刚建成不久,还没来得及整修好的花园里。
纵然已时隔几年,只有几秒时间,那画面却像是被扎在她的心里形成一根刺——衣着华丽,表情冷漠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华贵考究的黄金长袍,那张前所未见的俊美面容锋利得仿佛能将人灼伤,犹如太阳神降临世间,投下遥遥一瞥,让人在第一眼看到他时,就再难忘记当初的场景。
他接下来说的那段话,她又听不清了。
灵魂和身体的拉锯战已经快要到达尾声,她觉得自己像是随时能够脱离这具身体飞起来,就连视线都像是超脱了本有, “看”到那个从初见时就如神明般耀眼的人却在此刻前所未有地狼狈不堪。
他全身伤痕累累,在这四周都在燃烧着的起火的房间,沉默地低垂眼帘,将那具已经看不清人形的枯骨抱在怀里。
一阵说不出的困意忽然袭来,她眼前的场景也在倏忽间沉入黑暗。
原来,是她的时间要到了么?
周浅努力想要向那个抱住自己的人说些什么,哪怕只是象征意义地将自己的头靠进他怀里……她似乎真的做到了这样的动作,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有了一丁点他的手臂正环绕着她身体的微弱触感。
在意识陷入黑暗的前一刻,她似乎听到了他最后对她说出的那句话。
“睡吧……
“明天的太阳因你而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