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下城居住的时间久了,一个人的所有生活习惯就会被彻底改变,仿佛在短短的时间里就会失去了空间和时间等等许多以前习惯成自然的概念。
普通的人们并没有一件能够用来显示时间的装置,唯一的一块可用于计时的怀表被保留在地下城年轻的首领手中。他每天为它加满发条,却从来不向晨曦庇护所中那样会为所有普通居民提供报时,让他们能够像天灾还未降临时那样计算时间的流动——不同于地底最深处的灯火通明,混乱的迷宫上层空间里有大量位置都笼罩着暗色的阴影,只依靠煤油灯和蜡烛火把等物进行照明。
没有了光,也没有了开放的,能让烟雾更快散去的空间,地下城的普通居民们就只能利用镜子、油脂等等勉强能被使用的材料烹饪和照明,而这些被用作照明的东西价格每日疯涨,很快就成了那些真正的底层人消费不起的高价值商品,有接近一半的地下城区域都被彻底的黑暗覆盖着,在那里居住着许多挣扎在黑暗和死亡之间,随时有可能被带走灵魂和生命的人。
——不,这处地方还是会偶尔出现光源的,不见天日的地下城中已经在不知何时便出现了一个传说,有大量居民们被疾病、饥饿带走的时候,拥有光的天使就会降临,带领死者前往树冠之上的神之国度,因为这样的传言,死亡本身甚至已经不再变得可怕。
没有人会在绝望和饥饿的时候去求证某个传言的真假,他们只知道那些明亮闪烁着的水晶球会被那些长着翅膀的种族带来,为那些即将死去的人照亮最后一次生命和视觉。
实际上,用于收集灵魂的水晶球只会牵引着那些每天都会大量出现的,新死的灵魂,将它们投入水晶球之中化为养料。翼人们每天都拿着水晶球行走在这些位置,灵魂力量集满了,就利用传送直接回到她们的栖身之地,将那些魔法注入那处代表着整个种族希望的魔法阵。
她们已经在魔王拜恩的追杀之下躲避了千万年,唯一的信念就是找回她们曾经的王者,来到那座充斥着无数英雄传说的要塞——据说那里有着挥霍不尽的财富、永恒的自由、无上的权力,还有……
哪怕她们的王者已经英雄陌路,他和他的族群也在无尽的不屈之中迎来黄昏,她们也将追随王的脚步,在王的指引下来到全新的,将会被她们彻底征服的理想居住地。
翼人领地,一座被无数棵巨树包围的魔法祭坛。
那些围绕着祭坛的巨树,每一棵都足有几百米高度。它们树干笔直,每一棵都有百多人合抱粗细,伸展出茂密的枝叶,落下的树荫将那片数千米见方的巨大祭坛包围得不留一丝痕迹。被树干根簇拥着的古朴祭台之上,数百名战甲颜色各异的翼人们展翼飞翔,悬停在半空中。她们手握武器维持着俯身敬礼的姿势,激动却又耐心地等待着祭坛正中的黄金王座之上,那位手持长矛和水晶球虔诚祷告的翼人王者。
“我的王,您的全能亦有极限,您的智慧如天之高,您的品格毫无瑕疵。您的目光所注视的的均为真实,您的高尚将由我们向您祷告;我们将心安正,向您祈求庇佑——请您为我们指引前行的方向,结束这漫长的永夜,保佑我们迎来晨曦。”
随着女王的祷告,所有悬停在空中的翼人们齐声开口,唱起一首古老的赞歌。
“那本笔记上已经说过,数万年前,我们伟大的风暴之王正是从这里复活,带领巨龙和暗精灵们征服王座。只要我们收集到足够的力量,就能够开启通向王永恒神座的通道,”祭坛之外的神台之上,正在努力尝试着辨识哪本古籍上字迹的翼人大祭司张开口,慢慢说出那本笔记上的内容,注视着自己的女王将那枚充满了灵魂力量的水晶球小心翼翼放置在王座之上的那处凹槽中。
翼人们已经失去家园,也无法再回到地面。她们只能苟延残喘地居住在这座隔绝与人类世界之外的天空之城,依靠着王的最后一丁点庇佑过活。而如今诸神的黄昏如约降临,她们也终于找到了那个或许是唯一一次机会,利用王最后的遗存获得新生。
“赞美吾王。”翼人女祭司手持那条精美的魔银项链,用嘴唇亲吻它粗糙腐朽的表面,对于王遗留下的一切都极尽虔诚。
……
古老的天空之城里,灵魂献祭正在进行,那些灵魂的来处地下城却一如既往地充斥着暴力、疾病和死亡。
冒名潜入的黑发青年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他们这些“守卫军”根本就不用搭理任何有关于治安的事情,因为地下城里实在是太乱了。
最底层的人们依靠昆虫、蚯蚓,甚至是人死后的蛆虫艰难地存活,而他们往往会在短短几天之后就死于疫病,尚且健康能够买得起灯油的人们则集结成各种大大小小的势力,依靠互相火并抢夺资源,让这个世界愈发的混乱和弱肉强食。
饥饿者得不到充足的食物,年老体衰和年幼的得不到足够的看护,那些正当壮年的劳动力也极有可能会在一次疾病过后就被夺走生命,这个世界残忍而又弱肉强食,就像是自然界中的每一条生物链那样,只有那些位于地下城顶端的人和势力才有资格生存,而这些能够肆意欺负平民的人也往往是他们这些小小的守卫军所不能得罪的,总会和居住在首领城堡里的某个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难怪表哥他们说什么都不愿意放宽法律,这简直太离谱了……”黑发青年恰好旁观了一场激烈的冲突——许多平民被地下城里的某个势力在冲突中杀死,而他们这些守卫军需要完成的工作竟然是立刻帮助那些贵族老爷们清走尸体,打扫血迹,清理那些有权有势者经常出没的街道,并让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恢复干净整洁。
这在晨曦庇护所里简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
“该死的,”黑发青年不动声色地在鼻子上揉了一下,他正在整理的是一具看上去只有五六岁的女孩尸体,明显是不小心误入了这场冲突区域却丢掉了性命,而他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将她血迹斑斑的身体放上板车推走,丢到地下城外寒冷的冰雪之中。
“艾德文,”正当他打算低头去整理下一具尸体的时候,一道不耐烦的声音点到了他的名字,“使团出发的时间提前了,一个小时以后就走,你赶快回首领城堡前去,不然别怪我没提醒你错过机会!”
“是是是,谢谢您,乔斯先生。”黑发青年拘束地将染满血迹的双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别做这种恶心的动作,贵族老爷们可对这些粗俗举动计较着呢,你的每一个表现都必须是完美的,不然小心被他们把脑袋割了,”虽说是责骂,队长的声音中却带上了明显的提点和关切,“你这个幸运的小子,也不知你是怎么被首领看上的……”
“我知道,”黑发青年嗫嚅着回答一句,“等我这次回来了——我请您喝酒吧,乔斯先生。”
“别这么客气,怪让人难受的,”身穿锁子甲的壮汉满脸嫌弃地不耐挥手,“我还用得着你请这顿酒?你小子还是想着怎么保命吧,首领城堡里住着的那群家伙可不好伺候,尤其是这回当了使者的那一位,虽说艾德文你这小子又丑又瘦小,脏兮兮满脸麻子,但也不一定那个奥尔公爵会突然想要换个口味……”
那是当然,这回被选为使者的奥尔公爵是地下城年轻首领的亲哥哥,也是皇帝的几个儿子里行为最荒唐的一个。忒洛斯帝国还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这位奢靡无度,十分喜爱美丽少年的传言,也正是因为这位太过荒唐的举止,才让他成功地在那场夺走过数位王子的帝国内乱之中保住了性命。
这个熟悉的名字也让面对着尸体沉默的黑发青年微微握紧了拳头,牙根紧咬,本以为被遗忘在脑后的那些记忆,也随着那个名字被提及而在脑中苏生而出。
艾迪第一次逃出那座自己出生的岛屿,想要去寻找亲人的时候,其实只有九岁,他也并不是在最初的时候就沦落成不见天日的奴隶。
他幸运地混进了一条专门服务于贵族的游船,也很快就因为长相漂亮和嘴甜会说话而被选成了服侍贵族的侍童。
在最初的几年里,一切都还算顺利。他服务过的尊贵客人们都对他还算满意,愿意在自己舒适的时候随意回答他几个问题,而他也一边打着工,一边慢慢攒着足够支撑死亡之海旅行的钱币,直到他遇见那个可怕的人。
准确地说,那是一个当年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他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就像是锁定了猎物的鹰隼,也对他表露出了超乎寻常的兴趣,他甚至毫不犹豫地向船长提出,想要花大价钱买下他。
他跪下来请求船长不要将他卖掉,哪怕联系下那些曾经对他的服务满意的客人,但船长却只是爱莫能助地对他说了一句这次的客人异常重要,忒洛斯帝国的奥尔公爵也不是像他这样的普通人能够得罪的,而他也在被对方买下以后就立刻经历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恐怖。
他被关在一个满是人偶的房间里整整三天三夜,没有任何的食物和水,那些被放满了房间的人偶大睁着双眼,黑洞洞的目光紧紧地跟随着他,折磨着他……他的耳边一刻不停地回荡着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带着些天真的笑语。
“看到我的收藏品了么?他们啊,曾经和你一样,都有体温和心跳,但是后来,他们不听话了,想要反抗我了——我就只能让他们变成这样永远都不会反抗的样子了,如果你也像他们一样不乖,不听话,那么……我如果生气了,也会将你变成和他们同一个样子哦!”
“你真的不愿意陪我一起玩吗?”
直到他找到了一个自认为是最好的机会逃出那个少年的监视,却又被不知从何出来的人打晕了,再醒来时,人就已经在一条脏兮兮的奴隶船底舱里,每天都依靠着发馊的饭菜存活,干活时稍有懈怠就会受到一阵毒打,有些爱好独特的船员们还会在他们工作的时候对他们这些奴隶动手动脚……
这就是属于那个少年的惩罚,如影随形,他本以为自己将会在承受不住的时候沦落进更深的深渊,或是变成那些放满了整个房间的人偶中的一具,直到他被人拯救。
当年的困扰终于远去,他也以为自己将会迎来新生,也做好了决定,要用自己最大的热情和这辈子的时间来报答那个——或是那些,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
直到这一刻。
当年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而如今,二十一岁的他已经能够近乎完美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乔斯先生,您放心,那位公爵应该并不喜欢像我这样丑陋的人,我也会……照顾好我自己。”
这也是他在这座地下城潜伏的这段时间里,曾经得到过的极难得的一点可以被称之为善意的情感了。
等到他回了地下城最深处,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之前,再度直面那个占据了他近乎所有恐惧的年轻男人,他已经能够做到状似毫不认识地下跪行礼,宣誓让对方成为“自己”临时而就的新主人。
那个只有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已经被过度的享乐掏空了身体,他睁开那双醉醺醺的眼睛,看到自己这次出使翼人国度的亲卫队之后,不由得失望地啧了一声,不感兴趣地转开了目光。
“办完了事就赶紧回来——你们都给我听话点,知道么?”
“是的,主人。”黑发青年过长的头发挡住了半张面容,行礼时,他的动作和其余被选中加入护卫军的人们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