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京城的雪来得快又急,惹得江大人的病尚未好全反而又重了些,故而告假了前不久被调为小王爷少傅的职务。
江府的人皆把病弱的大人当襁褓里的稚子似的,小心翼翼照顾着,却不见得肺疾好转。老夫人日夜思愁,最终决定趁雪停这日带着江唐去京城外有名的庙宇祈福。
世医难痊,便向神明求安康。
路上的雪被衙兵铲堆在一边,混着凌乱灰暗的水痕,凛冽的寒风从上面刮来,刮得人脸刺痛。
马车稳当驶过,被圈着绒毛的素净外裳衬得端雅大气的女人抬手把眼前人的白毛披风又拉紧了些,在坐在一边的时迎看来极为白而雅的相貌在女人看来,还是乖巧懂事的可爱模样。
煎寿的岁月无法消磨父母对孩子的宠爱。
“阿唐,母亲怎的感觉你这病不见得好啊?”
被细软洁白的披风包裹着的江唐轻咳两声,清疏的眉眼间浮现几分纵容的无奈:“这几日兴许冬寒,有只猫儿总趁夜钻进我院房,带得寒风入夜。”
女人轻皱起眉:“你这孩子,平日放纵那些小家伙便罢了,如今身子不爽利也不注意些。”
“母亲,孩儿知晓的——等那猫儿捱过这几日便不会胡闹了。”
“你倒是把它当人了,猫生性娇蛮,知道什么是胡闹?”
江唐低笑,簇着落霜的黑眸透着无奈,几分贴近悱恻的宠溺:“它确也蛮横。”
竖着耳朵的时迎正巧整理好了手里的绣包,顺手递给了江唐:“江哥,这里面是太医之前开好的安神药,你近日睡眠似乎也不好。”
女人含笑温声夸着时迎懂事,夸得姑娘耳根发红,发髻上悬着的步摇跟着她的动作轻轻错开。这般羞怯模样越发招得女人喜爱,拉过人细细说着。
时迎一边弯着杏眼陪着女人说笑,一边悄悄向着江唐在手腕比划了下。
江唐垂眸去看,深青色的袖侧下隐约露出一点暗红的凹痕,淤青覆在上面颇为可怖。
惯来招人,又气性不小,招得反噬却要夺个蛮横霸理。
他抬起另外一只手,点着指尖搭在上面轻轻摩挲,面色清冷,叫人看不出情绪。
正如窗外树梢挂着的雪色,冷而净。
马车只有两辆,可见他们这趟出府带的人不多。
老夫人有意压下这个消息,毕竟往日一旦她同阿唐出府的消息传出,京城太平的路径上就会平白出现许多事故,那些古灵精怪的闺阁小姐法子可折腾得不行。
故而郊野山腰的佛庙也是撞着禅钟轻浅间将他们迎了进去,未曾留下什么动静。
这是朝野江湖间最灵的庙,其中坐镇着玄元大师,从“玄元”二字可见此人是道行需近天道才能镇住这磅礴的字号。
传言山河龙脉也是这位大师所护。
常人在传言中对这位得道高僧敬畏非常,而真正能见到他的,只有至高无上的真龙天子。
空荡寺庙内,幽朴檀香中,女人为菩萨供了香,虔诚合掌祈愿。轻而沉的经声顺着香火焚起的烟,向□□飘去。
飘落在冒着雪沫的青上,又被折来的一寸玉白扰开。
“冬青难青,”一道苍老敦厚的嗓音点在仰头观树的江唐耳边,它沉得不像人声,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埋了太多时间的古书,阅尽沧海桑田的世事无常:“正如施主,入世难世。”
江唐转过身看向来者,一身发白的僧袍,曲长的白眉如一声叹缀在静默似深夜的眼眸上方,层叠的皱纹掩着肃穆,僧人面上没有笑意,却是极为亲切的视感。
他颔首招呼,又作发问:“师父何意?”
僧人一字一顿道:“施主不属于这,强求之,必失之。”
他求什么?
江唐想不起来。
“施主为此颠覆至今,若是继续只会离其根本渐行渐远,便如此冬青。”
“被束缚,至死方休。”
远方传来的钟鸣声震得这僧人云里雾里的话越发虚浮,飘渺在檀香雪色里,在这人世间显得格外轻。
被告诫的男人转眼去看那冬青。
挺拔自由的枝干被白雪沉甸甸压住,厚实的墩被坚硬的土地牢牢抓住,就地为囚。
它的一生将于此,无所归。随风漂泊的种子期已然成为与赶路鸟兽和夜间蚊虫的谈资,留存在过去。
他一步一步从大山,垫着数不尽的书籍烛火,走到这里,不是为了成为被束缚的牢徒。
江唐骨子里淌着风,不能被捕捉的风。
但是——
“我的根本,就在此。”
细雪飘下,点在长乌的睫毛上,颤颤如飞舞的花絮,却不及那清而疏的眼眸半分冷,发黑的眸子生来薄情,蕴得像块冰。
而在这块冰的内核里,却燃烧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一团温柔的火。
“求所不可求,失所不可失。”
僧人摇头轻叹,却不知是对命运,还是对眼前这个近似偏执的牢徒。
江唐似有所感,却又被丢失的记忆所模糊,他依旧从心道:“求一失万,不无不可。”
他的记忆空白如这片皑皑大雪,唯独那股子根深蒂固的执着在雪地里不输寒风,故而他从心。
忘记一切都不能忘记这般,它必定是重要的。
僧人又叹。
这叹息声太轻,轻薄如飞雪,洋洋洒洒乱飘,飘到天地间,飘到天地外。
与一道严肃郑重的电子音相响。
[记忆抹除程序不能消除影响,建议你趁他还没有想起来更是还没有成功,赶紧把人请走。]
同样蹲在世界法则之外的另外一团电子沉默半刻,挠了挠头,颇为苦恼:[怎么会这么巧?]
旁边的电子团指了指自己脑袋上长出的新花苞:[在你看来是巧合,按大千世界时间换算,他可是找足了几千年,我这边跟快穿局的世界基本被他翻完了。]
被警醒的电子团埋头在自己数据库找了一番,最终还是屈服于窘迫的现实:[先从程序这边尝试吧,我没有可替代的人物数据了。]
它垂头丧气拖着自己的剑向外走,一步三回头:[我去数据网找找还有没有其他的数据。]
正小心梳理花苞的电子团看着它身上淅淅沥沥的电子缝,升起兔死狐悲的怜惜感:[好了好了,你一个专产龙傲天的起点系统怎么跟拾荒的一样?一个两个都是捡回来的——我这边有个人物数据可以借你,但是它不是样板,是当年觉醒那堆数据里面的。]
[觉醒的?不是不能使用吗?]
[它自愿合作的,不过你要注意点,要保护好我的合作伙伴啊。]
[为什么是保护?它的能量很脆弱吗?]
海棠系统不说了,只高深莫测摇了摇头,有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诡谲感。
起点系统到底还是自信的,当下也敢接下:[好,你下个世界借我。]
[把这个世界剧情点拨快些。]
它的言语如无形大手,搅动着云层翻涌,突然推挤起来的云海虚虚实实倒映在冰石般的眼眸里。
“江大人可明白?”
撑着头坐在主位的深蓝兽袍男人笑着发问,长腿随意交叠着,自然而然展现出一种逼人的侵略性。
江唐垂眸看着他摆在桌案的书信,落笔处是极为熟悉的字迹——[即是如此,希望王爷信言以贯之。]
信上皆为谋权密策,是造反之言。
男人伸手在上面轻点,深邃风流的眉眼藏着试探,摆着笑意:“江大人要的,本王已经办妥,那么江大人呢?”
被发问的人全然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淡声回答:“自是在做,只是下次还望摄政王不要牵扯到小王爷,我既已在其身列,摄政王直接与我就是。”
男人似是很满意这个答案,又似是怜悯而嘲讽着朝臣的软心软肠,他拊掌轻笑:“江大人这点倒是与陛下相称——总抱着不该有的仁德,仁德又能卖得几两呢?”
随着他的笑声同拊掌声一同落下,一个不及腰高的孩童磕磕绊绊走了出来,面颊消瘦枯黄,在冬日里着身单薄的衣裳,独有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亮得惊人。
跟在他身后的暗卫伸手一推,将这小孩儿一把推搡到江唐身前。
小孩咬着牙作势要跪,却被一双有力玉白的手轻轻阻拦下。他不觉感激,反而下意识拍开江唐的手,又在旁边男人笑吟吟的眼神中吓得发颤。
他不过才四岁出头的模样。
江唐蹙着眉,解了披风轻轻将孩童拢住,抬眼去看端着意味不明的笑的男人:“仁德不值钱,却得有才是。”
好大的胆子,竟是敢点他。
摄政王笑意越发冰冷,黝黑的眼眸像是毒蛇的獠牙咬着人:“江大人果真如传闻所言,无畏无避。”
若不是留着有用,他倒想看看这般硬直的骨头,若是被掰下来,该是多么有趣的事情。
“当下山河内外忧患,江大人觉得单凭圣贤书中的几两仁义道德能救得了谁?”
要谈道理,他未尝没有:“旁人皆说本王草芥人命,真是可笑幼稚,偌大的江山没有牺牲如何安稳?”
江唐起了身,牵过稍加抗拒的孩童,侧目看着这个权势滔天的疯子,眉眼清疏沉稳:“在下眼光浅薄,只看得见当下百姓的沉沦。”
道不同,却仍为谋。
他抬手作礼辞别:“还望王爷慎重。”
落琅嗓音在厢房消散。
正如这场隐蔽的会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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