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下了请帖,我明日要去京中一趟。”
说话的人搁下毛笔,侧目看向认真分辨草药的男人,面色期待:“你要去吗?我们还未曾一同去过京中,这几年出了不少稀奇药铺,说不定你会感兴趣。”
那人平淡拒绝:“院主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的药还差些时日。”
云拢山笑意一顿,又很快展开,把这生硬的滞涩安静带了过去。
明明——
他过去从来不会拒绝他。
若是在过去,这人眼眸一沉,他便早就拉着人絮絮叨叨,势必问个坦荡明白。
而当下,有人温凉生疏,有人狼狈粉饰,弥漫开诡异而冰冷的默契。
云拢山低下眉眼,沉默拿起笔,一笔一划安静落在纸上,被阴影覆盖。
优越的相貌分外逼目,沉淀稳重而不失锐气的气质锋利如狼似虎,却让江唐好似直视了一只折耳垂尾的委屈犬类。
他将草药分开几堆,有意无意添了句:“若是院主方便,在下需要一味药材,在京中西市。”
云拢山闻言一笑,黝黑的眼眸盛着日光:“自是方便的。”
照进来的日影随着云拢山的抬头,在他脑袋上跟着晃了晃,倒映在江唐眼底,恰如竖立起来的耳朵,正雀跃地表达主人的心情。
朝廷的请帖略过了武林之首的云家,只递了云拢山,宫宴是为班师回朝的于将军所办,于家与云拢山有旧情所在,故而朝廷这一举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有几分道理在礼,却没几分薄面在云家。
一时,江湖风声鹤唳更甚。
这么多年来,纵然江湖武林据于朝野间,让渡着一些权利给朝廷把控,却不代表他们臣服为附庸。新帝这么做,若是云路南积怨已久,他其实可以操纵云家的武林资源,剑锋直指朝堂皇位。天下棋子众多,也少不了追随他的武林大才。而垂涎云家的獠牙不是蠢的,自然也会顺势跟着转换猎物。
藏在暗地的众多眼睛看着天子狂妄地下了这颗险棋,又齐齐咕噜噜转动阴黑的眼珠子,盯向了还没有动静的云家,皆欲伺机而动。
可惜的是,直到云拢山进了宫,云家都没有飞出一只鸟。
夜色先袭来,被盛大的灯火歌舞热闹成一片,却又在高台天子的一句话中抖落出寒意——
“云院主年少有为,与郡主素是般配。”
当今天子五分俊色像先帝,只是眉眼间的阴霾折了他几分帝王威严,多了些暗沉的暴戾,叫人望而生畏。
然而,再畏惧新帝的暴戾,端坐的朝臣也纷纷出声,试图叫醒帝王的荒唐。
在朝廷重将的贺功宴上,将功臣的儿时姻缘、未来妻子,胡乱搭指向江湖新兴的才杰。
如何不荒唐?
如何不疯狂?
而那郡主,在京中也是出了名的娇纵蛮横,便是没有与于将军的婚约,帝王这一点鸳鸯谱也像是恶意搪塞。
有人在要掀了宫殿的谏言声中偷眼去窥,却见被牵扯最深的三人反应最为平静...只有云拢山开了口,是拒绝谢恩。而于将军与宰相大人皆为缄默。
高台上的天子在叠声中侧头看向席位上低头的女子,含笑开口:“鼓漳郡主觉得呢?”
女子抬了头,在万众瞩目中,她不去看父亲警告的目光,也不去看早定下婚约的未婚夫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向着天子露出一个羞怯期盼的笑:“全凭陛下做主。”
全然是一个被爱意冲昏头脑的闺阁小姐。
当事人羞涩接下帝王的荒唐,于是被迫哑言的朝臣们那响亮的矛头暗了下来,偏向了她,他们开始用厌恶讽刺的目光谴责她的愚蠢。
天子满意一笑,抚掌看向云拢山:“听闻云院主最是怜香惜玉,郡主心意深切,院主作何推拒?”
云拢山歉意道:“多谢陛下好意,有愧郡主一番心意,云某已有心上人。”
天子不以为然,轻笑开口:“美人自若珠宝,云院主将她们好生珍藏宠爱,漂亮的后院不仅仅是在消遣和子嗣方面有所利。”
先沉了脸的是宰相,且不说新帝这番谈及物品的说辞,他自然也听得明白,新帝为拉拢云拢山,便是说上同拥开院,也不曾提过让他女儿为正室之意。
便是江湖榜首,他女儿若为侧,在朝中高官多年的他只觉是委屈羞辱。
云拢山闻言也皱了眉:“陛下说笑了,女子不同没有生命的珠宝,她们的想法和感受,理应被尊重。只是我虽不愿愧于郡主,却更不愿委屈云某喜欢的人。”
帝王一笑而过,只当云拢山规矩得死板。
他自冷宫爬上这个位置,为的就是杀生予夺的权利,莫说女人,天下所有,都是他随意取舍的东西。
酒杯被轻搁上案,冷了欢宴的帝王似是想起什么,看向云拢山对面自顾自喝酒的男人:“朕倒是忘了,今日该是于爱卿的欢宴,朕赔礼一杯。”
身覆袍甲的男人拱手相辞,却不抬头:“臣不敢。”
陷在诡异沉寂中的朝臣见机纷纷举酒相庆,堪堪掀过之前荒谬无比的一幕,欢宴回温,被万众目光吐出来的人悄然离开了席位。
走了一柱香的时间,跟在她身后的人终于憋不住,愤愤开了口:“小姐!那些人太过分了!分明是欺负小姐是弱女子。”
她在小姐身后,将那些人嘲讽恶意的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分明是天子刻意点名,要小姐说出那句话,他们看得明白却不敢说,于是将那些不敢指向帝王的尖锐纷纷扎向小姐,好像他们批判小姐的言语越激烈,他们身上不惧皇威而遵循礼法的品格越端正。
漂亮脸蛋上装满着受尽宠爱的娇纵的鼓漳轻轻一笑,上扬的眼角如一贯的盛气凌人:“你说错了。”
她蹲下身扶着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残花,动作轻柔。身后愤愤然的小姑娘被她说的一愣,跟着蹲下身小声问道:“小姐,我哪里说错了?”
鼓漳侧头看着她,看着这个稚气未脱,跟在她身边一年有余的小丫头:“我弱,不是弱在我的女子身份,是弱在我的双手,弱在我盛不住、握不紧那些权势。”
她见人迷糊了表情,索性不为难她,与自己说道:“他们欺你,根本缘由是因为你是女子吗?不是,是因为你没有权力,你只是棋盘上的棋子,所以任人摆布。”
“弱势即弱子,他们有权势,所以高高在上,随意嚼舌。”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的劣势是女子身份带来的错误,诚然,这个世界给女子的镣铐真切沉重地存在着,大国之下世家拿民膏作根土,小家之中男子拿女子血肉作根土。女子该是生命的本源,却又被迫成为生命的养分。”
“但是当我看着那些流于灾荒、命如蝼蚁的平民百姓,不论男女,在我儿时那场灾年中皆成锅中羊。我还是觉得,最根本原因是我手中无权。”
她顿了顿,轻缓而坚定地继续说着:“假使黄袍加之我身...”
惜命的小姑娘扑上来捂了她嘴,小声劝道:“小姐!你不要命啦!这种话咱回府悄悄说!”
鼓漳拉开她的手,垂眸轻笑:“不说了。”
小姑娘往四周看了看,凑过来悄声询问:“小姐,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怪要命的。
鼓漳歪头不解:“为什么这么问?我说错了吗?”
看着人把头摇成拨浪鼓,她笑了笑:“我并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这些是我看了府上书阁那些史书,一点一点沉在心里面的想法。我原以为,说出来就不会在心头发闷...”
她敛了笑,捂着心口:“却没想到,反而更加难受。”
小姑娘见她失落,想要开口安慰,却被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砸了头。
“小漳子,你饭也不吃,蹲在这里揪花干什么呢?”
鼓漳抬眼看着从假山后冒头的男人,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谁跟你一样,脑子里整日想着不是吃饭就是打战,粗鄙。”
男人掀开袍,迈步走近,跟着蹲在鼓漳面前:“话不能这么说,小时候最爱看兵书的也不知道是谁?”
鼓漳冷哼一声,直起身子,俯视着来人:“于将军嘴皮子利索得很,本郡主不屑与你这种蛮人作口舌之争。”
“还有,于将军进了京,劳烦还是守些规矩,唤本郡主一声郡主才是。”
于将军横着眉,他虽然仰头看着鼓漳,气势上却不失锋芒:“你真是越来越荒唐了,你过去可不是...”
“总提过去干什么?”
鼓漳不耐烦打断他的话,又在他发沉的眼神里虚了声张:“你是小孩子吗?总说着以前有什么意思。”
她俯身折了那朵扶了半天的残花,语气蛮横:“现在多好,想要什么陛下都会恩赐给我。”
于将军蹙眉,却没有挽留住人,见人随口告退便甩了袖离开,只余得那句“恩赐”在他耳边。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当年那个卧在先帝膝前乖巧谢恩又脆声拒绝,直言“我想要的我自己会去争取”的女孩,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蛮横虚荣的人。
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会变化如此之大?
甩袖走开的人并未往宴上走去,而是撇开了身后的人,在偏殿的窗沿上摸出一个纸扎的小包,上面画满了古怪的符号。
她捏了捏,朝主殿的位置轻笑了声:“倒是会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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