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啸有些恍惚,没有去管严君的去处,任由严君在他身后跟着,直到回到小院,推开屋门的时候,才想起严君是该回客栈了。
他回头,问:“你怎么不回去,和我一起来了这里,很危险。”
此时的月亮高悬夜空,严君看清面前的是一栋二层木楼,而在木楼前的空地上,是一棵大槐树。
他跟着上了台阶,门已被推开,月光在他们中间斜斜的洒入屋内,严君刚想回答,可是眼前的一幕,却让他瞳孔骤缩,震惊的无以复加。
屋门口,一地狼藉的衣服,五彩斑斓的映入了严君的双眼,他走近举目一看,屋里更为壮观,满屋子的乱七八糟。
辛啸的头朝边上歪了歪,恍若未见的迈了进去,在一件紫色的衣袍上狠狠的留了个脚印,脚尖顺势勾起了一旁蓝色的袍子,啪的一声,甩进了幽暗的角落。
辛啸走了一半的路,被什么给绊住了脚,脚下趔趄,身体晃了晃,严君的一条腿刚跨进屋,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把脚缩了回去。
辛啸艰难的把自己站稳,把绊住右脚的衣服甩了甩,一时没甩脱,怒不可遏的朝空中一踢,那件绿色衣袍就这么被无辜的甩到一边,他又快步走了过去,把靴上的一些尘土,颠三倒四的在衣服上用力的蹭了又蹭。
就像是对待一个十恶不赦的人,辛啸想要摆脱之前杀人的晦气,更想要挣脱这个龌龊不堪的地方。
看着这些扎眼的五彩缤纷,严君是万万走不进去的,他无可奈何的看着这一地狼藉,接着耳边响起咚的一声,辛啸已经把自己扔上了床。
一身黑衣的辛啸,屋里却有着五颜六色,多姿多彩的各式衣服,看上去辛啸对这些衣服很不待见。
严君把木门重新拉上,走到了窗口,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背对着他的辛啸,他双手持剑附于胸前,靠着窗框。
“你回去吧,我没事。”屋里传来辛啸闷闷的声音。
须臾,屋里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严君侧目去看,只见一丝火光亮了起来,桌边没有人,辛啸又躺回到了床上。
严君没有走,他找了个地方靠了一晚上,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在他眼前滑过,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人走近,严君手搭凉棚眯眼一看,是那个叫压合的小厮跳着跑过来,见屋前廊柱靠着一人,被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他,忙问:“严二公子,你怎么在这?”
“哦,我刚过来,想找辛啸,见他还睡着。”严君勉为其难的编了个瞎话。
“我醒了,谁在外面?”屋里传来辛啸懒散的声音。
“哦,是严二公子,他来看你。”
压合推开了门,扫了一眼地上,严君已经起身走到了门口,看着压合见怪不怪的迈进了屋,然后弯腰一件件的把衣服捡了起来,叠好放在了桌上。
“喂,压合,我告诉你,把这些腌臜东西给我扔出去,放在这里干什么?”辛啸已经一步三晃的走了出来,他身上的衣服一夜没脱。
就在辛啸走到门口看着严君的时候,眼睛猛地睁大了一圈,因为他也知道,严君估计就没回去,在屋外呆了一宿。
严君脊背僵硬的站着,被他如此的直视,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有一种被人揭穿后的无地自容,不打招呼转身走出了小院。
压合却狂奔的跟着跑了出来,见压合如此这般,严君不由得顿住脚步,问道:“怎么了,遇见什么了?”
“唉,严二公子,你有所不知,我每次把那些衣服叠好,就会被公子恶声恶气训上一番,你在的时候还好,你这一走,我还不拔腿赶紧开溜啊。”
压合还在身后慢慢跟着,严君回头瞥了一眼,又问:“那些衣服是怎么回事?”
“都是堂主给的,他又不要,明着不敢拒绝,暗地里又是丢又是甩的,好好的衣服上都是脚印,不过好在那几件黑色的衣服,他还穿着,我每天都来给他整理,因为说不定有人来,被他们看见不好。”压合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
“那你们堂主不知道他不喜欢,他是不是从来没穿过?”
“堂主或许以为他舍不得穿吧。严公子,我带你走鬼院,不能让这里的人发现你。”压合说起这话,一脸费解的样子,似乎很不想谈起。
快到鬼院的时候,压合最后低低的说了一句:“严二公子,我家公子,人真的很好,不应该属于这里,他是逼不得已,我知道,他应该去个光明的地方,这里太阴暗。”
严君一怔,想不到压合会跟他说这些,他的手握了握和起,缝隙中射出了一道光亮,与地面上的阳光相得益彰:“你知道这里阴暗?”
压合神色郑重的点了点头,他的视线停在了那处光亮之上,久久的没有移开:“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的父母在这里,可公子不是,我能看出,他并不是这里的人,虽然他自己都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他不是邱堂主在城里带回来的吗?”严君一开始就觉得辛啸的名字,有些来处。
“这个没错,那是他八岁的时候,被堂主带回来后,我与他接触,只觉得他说话的口音和我们的都不一样,我问过我娘,娘知道公子是因为什么缘故被带回来的,也不敢多问,告诉我也不要随便打听,不过时间一长,公子的口音就被我们同化了。”
压合吸了吸鼻子,指着正堂的方向,他提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
十年前,就在辛啸刚来誉压堂不久,那天不知出了什么事,誉压堂里所有的丫鬟仆役都跪在了正堂的台阶下。
正值深秋,这些人穿着的都是单衣单裤,每个人不停的打着哆嗦,冻得瑟瑟发抖,压合那时才六岁,跪在了众人的最后面。
不知跪了很久,又冷又饿的压合快要昏倒之时,忽然闻到了一阵扑鼻的香味,睁眼一瞧,一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一张憨态可掬的笑脸正在冲着他笑,压合的肚子一阵几哇乱叫,他想都没想,夺过了那只包子,往嘴里一通胡乱的塞。
这个肤色粉嫩的小男孩就是辛啸,他的手里正拖着一只大笼屉,在地砖上磨出了轻微的吱嘎声,他慢慢的朝前挪去,每到一个人身前,就会递过去一只白乎乎的包子。
他个子小,猫着腰,在众多的大人中间并不显眼,不过就算声音再小,也惊动了靠着廊柱打瞌睡的疯婆。
听到声响,疯婆倏地回头,她那时的妆容没有之后的那般浓艳,看着还算清丽,站起来的时候,看到辛啸已经拖着空空的笼屉,正往厨房间的方向走去。
疯婆坐回到了原处,刀疤就在一边,准备动作,被疯婆拦住:“他也算邱家公子,不要管他。”
刀疤不屑:“邱家公子,他又不姓邱。”
疯婆无奈:“誉压堂的公子,好了吧。”
不过事情没完,没过多久,辛啸又拖着一个大大的笼屉挪了过来,疯婆看到了这一切,此时刀疤已经走远,疯婆对着身边另外的人摆了摆手。
于是辛啸那天拖了整整五笼屉的包子,跪着的人每人都分了一个,而疯婆一直等到辛啸拖着最后一个笼屉从人群中走出来的时候,她才又一次站了起来。
辛啸意识到了自己已然被发现,一脸畏惧,但小小的身体没动,紧紧的抿着双唇,就这么瞪着疯婆,手里还抓着那只笼屉。
疯婆弯腰凑近了些,仔细的端详了一阵辛啸,辛啸险些扔掉手中的笼屉,这才害怕的往后退了几步。
疯婆没吭声,刀疤走了过来,哈哈的狂笑着,疯婆不满的瞪了刀疤一眼,随即收回目光,没事人的走了。
刀疤还在笑着,辛啸没有马上离开,就这么与刀疤僵持的站着,疯婆喊了一声:“你吓唬个小孩,有意思吗?”
刀疤冷哼一声,双臂抱于胸前,朝后退了两步,辛啸等了片刻,这才拖着笼屉,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压合说到这里,自觉话多:“严二公子,我不多说了,今天好像不大太平,像是谁昨晚一夜没归。”
说完他躬身一礼,匆匆的离开了。
现在是旭日东升,严君经过鬼院的时候,已经不像昨晚的那般阴森诡谲,站在不远处,看着那个不算太高的小土坡,完全遮盖了对面坡下的肮脏与不堪,只是这满坡的石块,隐隐的白色还是让人看着极不舒服。
有一间屋门还开着,没人动过,正如辛啸所说,这里就没人会来,严君走了过去,站在门口静默了片刻。
他不由自主的扭头看向那扇紧闭的屋门,下意识的走了过去,摸着皲裂的木门,手指感到了一阵无法言说的刺痛感,随即门被推开了。
阳光洒入,严君首先是抬头看向上方,这间屋子与隔壁一间不同,房顶很高,房梁上晃晃悠悠的悬挂着一根麻绳,打着结,松松垮垮的,小孩确实能钻进去。
顺着往下看,地上铺着稻草,已经发黑发黄,严君迈步走了进去,左右扫视了一圈。
当视线到了就在身边的木门处,他看到就在自己脚边,也有一根麻绳,打结处完好无损,只是另一处断了。
粗糙的断裂处,有一点不易察觉的淡淡红色,正在锋芒毕露,分毫毕现的展示着那个孩子,当时所受到的残酷对待。
严君缓缓的蹲下身,想要去拿这根绳,手刚触碰到,立马弹了开来,他听到了肆无忌惮的狂笑声。
眼前出现了四五个年轻的男人,全是誉压堂修士的打扮,这些人形容癫狂,举止粗俗,在一个幼小的女孩脸上摸来蹭去。
身后的门开了,有个人手中拿着两根长短不齐的麻绳,这些人看到后都散了开去,饶有兴味的盯着那个人手上的麻绳。
小女孩就坐在地上,满脸泪水,惊恐的看着这些人,慌张失措的朝身后挪去,她的手不停的在脸上抹着,脸上的一道道污垢,根本隐藏不了她眼神里的恐惧和绝望。
那个人几步就到了她的跟前,手脚麻利的将她套进了打好结的绳圈里面,对着身后几人喊道:“喂,来帮个忙。”
严君闭了闭眼,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手还是很坚决了捏住了那根断裂的绳子,拿了起来。
严君站起身,就看到小女孩被悬在了房梁上,双臂双腿都紧紧的贴在一起,她不敢有任何的动作,只有小声的哽咽和抽泣。
眼前的光线一闪,站着的那些人鬼吼鬼叫着跑出了屋子,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严君身后的门被重重的关上。
套在女孩腰间的绳子断了,整个人滑了下来,她就被毫无怜惜的摔到地上,呛咳几声,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一朵绚烂的血花出现在她眼前的地面上。
严君心中不忍,别过了头,屋外的阳光炙热,投射在他如玉的脸上,手中握着的是草菅人命的凶器,不由的开始用力,同时也在微微发抖。
又是静默良久,他转过身,离开屋子的时候,还是长长的松了口气,他这时才明白,辛啸为何不让他进屋,阴魂不散,场景就会不停重现。
他把门关上,到了格子巷,顺着昨晚走过的路,转了几个弯,在直巷里朝前走上十几步,就是回头路了。
严君紧贴着墙,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倏地回收,整个人迅速回到了格子巷。
“找到拔子了?”有人问。
“找到了,我去维丁巷看过,常家巷那一段冒着黑气,我派兄弟去了,现在就准备往那边赶。”
严君倒抽一口凉气,维丁巷,从言语里能听出,他们定是看过那张地图,那团黑气从昨晚拔子死之前就出现了,竟然现在还在。
他现在很想去维丁巷看看那张地图,格子巷和维丁巷同处在誉压堂堂后,肯定有相互连接的路。
但他立马想起,格子巷就是一个回字形,只有一条路,就是通往誉压堂的鬼院,哪还有别的路。
严君再次朝外瞧了瞧,直巷的对面就站着一个人,他立马缩回了头,这里出不去,他突然想起了鬼院,会不会还有另外一个出口。
于是鬼院的门再次被推开,他重新回到了鬼院,这次很快的爬上土坡,踩着咯人的石块朝下望去,还是那几间孤寂的小屋。
待他把另外几间小屋的门一一推开,同样的陈设,一张床,一张小木桌,再无其他,窗户同样的被死死钉住。
阳光只在屋顶上停留,却照不进小屋,屋里还是死一样的阴冷,严君只能再把一扇扇的门重新关了起来。
绕过小屋,屋后杂草丛生,完全没过了膝盖,一阵风吹来,哗哗作响,就在这时,他惊奇的发现了杂草后的土墙下,竟然有一处凹陷。
他双手分开杂草,走了进去,蹲下身,摸着那处凹陷,还有一些凹凸感,像是被人用力凿出来的。
他朝前推了推,感到土墙已经被凿的很薄,将双手灌满灵力,用力一推,墙壁顿时裂出了几道口子,能隐约看到墙外的不知什么在晃动。
他再推了几下,手中一空,一个大洞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成年人弯下腰就能顺利通过。
待他通过,抬头一看,是和誉压堂后墙并排的一条窄巷,和格子巷,和维丁巷同一个感觉,同样的阴森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