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誉压堂的路上,辛啸还在想着刚才的事,想起被自己亲手杀死的拔子,和那个催促着他杀人的声音,于是,他的脚步不由的放慢。
严君扭头看着魂不守舍的辛啸,等了片刻,见他抚着额头,想要去扶,但想起之前辛啸的过激反应,那只手终究是没有伸出,只是关切的问:“你没事吧?”
“没事。”辛啸涩声回答,“我带你去个地方。”
严君注视着辛啸,神色凛然,点了点头。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玲巧路往北走,此时夜深人静,街上空无一人,想起这城里的人,他们的魂魄也许都已不在,留下的只是一具具行尸走肉,辛啸的心情愈加沉重,神色黯然。
看着街道两边沿街的住户,只有寥寥几家亮着昏黄的烛火,严君不由得开口:“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辛啸出声回应:“以前,我只觉得这些没有亮灯的人家,应该是早早睡了,没想到,竟然,是他们已经不需要了。”
“这是去誉压堂?”察觉到辛啸的忧心忡忡,严君转了个话题。
“嗯,我们一会走回头路,那里有条巷子,叫格子巷,通往誉压堂的侧院。”
两人走了一段路,辛啸转身,四下扫视了一圈,拐进了一处幽暗的小巷。
刚踏上青石板砖,严君就感觉到这里,似乎在眨眼之间,和之前的路面截然不同,触脚一阵冰凉。
他本能的抬头看了一眼,正对着他的墙面上,三个粗重的墨迹,这里正是格子巷。
没走几步,辛啸带着严君右拐进了另一条巷子,墙面上没有路名,接着左拐,再左拐,还是左拐,一路上,严君始终没有看到台阶,木门和窗户,这里同样没有住人。
似乎到了尽头,辛啸停住脚步,回头瞧着走近的严君:“你看看这一块墙壁有什么不对?”
严君已经知道辛啸带着他走的是回字形路,而对面就是他们右拐进巷子的起点。
“所以取名叫格子巷?”
这条格子巷时代久远,大多是斑驳的墙面,脱落了不少墙灰,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露出了黑色的砖石。
唯独这一面墙壁是灰白色的,应该是后来加盖的,严君注视了石墙片刻,问道:“这格子巷原来是通的,对吗?”
辛啸点头。
“就是这堵石墙把格子巷的起点和终点隔开,这样从路口就看不到这里的院子。”
“没错。”辛啸走到了一扇小门前,手在门上轻轻一推,随之就响起了吱嘎一声门响。
严君站在门边,紧接着就是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两人都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辛啸跨过门槛,回头瞧了一眼严君,继续朝前走去:“这里没人,已经荒僻多年。”
严君的手心往下压了压,和起的剑光缓缓变暗,不着痕迹的隐匿在这幽静的枯草院中。
“这里是誉压堂后院?”
察觉到了身后的亮光消散,辛啸不由得又是一个哆嗦,脚步停在半路,倏然回头:“你为何压了剑光?”
“不怕有人见到吗?”
“哦,我不太习惯,”辛啸讪笑着转身,他也说不上哪里不习惯,因为之前的每一次,他都是独自一人行走在这一条黑暗沉闷的路上。
前面是一个土坡,他接着一路向上,“你说的没错,我们现在就进了誉压堂,只是这里很久都没有人来了,而这一扇小门,这些年也只有我一个人走过。”
严君踩上坑洼的石阶,两边的荒草树木,看不到一点颜色,在沉沉黑夜的笼罩下,扭曲的轮廓更显得狰狞可怖。
“这里,才是真实的誉压堂,我只想问问,严宗主和你来的真实意图。”
辛啸已然走到小山包上,脚下是嶙峋的石块,软靴踩在上面,顿感咯人的很,他左右巡视,想找一处相对平整的地方,只是这里尖石遍地,打量了一圈,也没有找到。
此时,严君已经踩了上来,辛啸一直密切注视着他的表情,但见他神态自然,似乎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妥,那颗提起的心才稍稍放松下来。
“我感受到了。”严君迟疑了片刻,并没有回答辛啸之前的问题,而是转了个话题,说的是脚下的这块土地,更是隐射了对真实誉压堂的切身感受,神情却很坦然。
辛啸先是一怔,以为严君说的是布满石块的山坡,但随后又发现严君只是在转移话题,嘴角微勾,不易察觉的冷哼一声,带上了几分讥诮之色,余光瞥了一眼严君,他来回踱着步:“我经常来这里,你看这下面,有几间小屋。”
严君顺着他的视线朝下望去,果然有四五间小木屋,孤零零的并排坐落在山坡之下,在黑暗的夜色之中,更显得弱小无助。
辛啸并没有追问严君此行的真实意图:“这里曾经关过很多人,都是那些不愿就范的女孩,时间一长,有些人无奈从了,而有些始终不愿的,就被,就被。”
辛啸重复了几遍,却实在说不出接下来的话,嗓音里带了些嘶哑,看着严君一步步朝下走去,冲着小屋的方向。
辛啸没动,站在原处,高高在上,扬声道:“没人了,你不用去看了,人去屋空。”
严君很快走到了木屋之前,看着露出惨白内里的木门,丝丝缕缕,惨淡至极,他没有去推木门。
忽的有风刮来,直吹的木门嘎吱作响,机缘巧合的开了一条门缝,露出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严君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转身看向山包上的辛啸,他的那双黑眸就是如此的深不可测。
辛啸无视他的眼神,缓步下山,双手背在身后,又是一阵风,带上了一些阴寒之气,辛啸的一缕发丝被轻轻扬起,似乎才给此时晦涩的空气中,平添了几许活气。
严君松了剑柄,温和的剑光暖暖的流泄而出,辛啸扬手大咧咧的拂去了右颊的乱发,他的脸被那道剑光照亮了一半,原本深入潭底的眸子,有一道清澈的光芒漾了出来。
“有六年的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来,第一次是刚来誉压堂,没人收管,我就到处闲逛,偶然间发现了此地,却不料,也看到了誉压堂极为丑陋的一面。”
严君扬起佩剑,朝门缝里照了照,没有看到什么,空荡荡的:“你知道当时为什么把你带了进来?”
“当时不知,时间长了,风言风语的,自然就知道了。”辛啸的手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嘴角扬起,露出了嘲讽的意味。
“后来呢?”
“后来,后来什么,哦,你问我后来怎么没走,你或许也听说我以前是个小叫花子,没家没爹娘,如果我走了,去哪里,这里虽然不堪,但好歹有个窝,有穿有吃的,还不差劲。”
说到一半,辛啸发现严君的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讪讪的道:“好了,实话告诉你,我想改变这里,改变整座罔城,虽然我也有努力,但更多的时候,我无能为力。”
说完话,辛啸信步走近一扇木门,轻轻的朝里推了推。
微弱的吱嘎声又一次响起,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空旷又森然,而辛啸并没有走进去,只是在门口定定瞧着。
严君举剑走到他身边,剑光照进小屋,将小屋隔成了光明和黑暗两个世界,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冷风吹了进去,扬起了一地粉尘,覆上了他的鞋面。
屋里确实没有任何东西,在稀薄的灰尘中,看着更为寂寥,木窗均被铁钉牢牢钉住,严君能想象出被关进屋里的人,应该是多么绝望和无助。
“你知道吗,这间屋子,曾经住过一个姐姐,她比我大上几岁,来之后不知这里的规矩,只觉得是抓来做丫鬟,可又没让她做什么,就那么养着,两年后,她十七了,出落得还算漂亮,就被召去,可是她死活不愿,一直被囚禁在这里。”
辛啸的手指不停抠着腐烂的木板,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他的身板笔直,视线落在了那道模糊的黑白分割线上。
“自从我发现姐姐被关进去以后,我很担心,就天天去看,窗户被木条钉死,就算艳阳高照,她也只能透过缝隙看到一丝丝的阳光,一个月后的一天,我又去看了,就看到了她被人拖了出来,那时她已经死了。”
辛啸的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就连一丝愤恨都没有,只有平静,平静的让人有了一种错觉,是漠然,视生死为平淡的冷漠。
但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握着佩剑的手不停的抠着剑鞘,发出了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与他手指关节的咯咯作响混在了一起,哀鸣至极。
辛啸说完,长舒了口气,他口中的姐姐,曾经见过,刚进罔城的一年里,结伴的小乞丐们经常上街。
有一次,他落了单,路过清光路,感到有些累了,就找了个地方,歪着脑袋,靠上了一户人家的大门。
在他差不多快要睡着时,门从里面被打开,他一下子往后仰倒,同时靠在了一个人的腿上。
一个少女的惊呼声响起,他吓得惊醒,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语笑嫣然的脸,张口结舌了半天,准备撑起身体坐起,伸手去拉门框,可怎么也够不着。
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姐姐,扶着他坐了起来,对着他看了半天,突然听到一阵咕咕的叫声。
姐姐笑了:“这位弟弟,是饿了吗?”
辛啸摸着饿扁的肚子,不知所措的点了点头。
自此之后,辛啸但凡外面要不到东西吃,又饿的厉害,就会来到这里,姐姐总会给他准备一些吃的。
可是没想到,辛啸进誉压堂没多久,这个好心的姐姐被掳了进来,辛啸当时不知怎么回事,两年后姐姐进了鬼院,他才知道大事不好。
“之后还有吗?”严君的语气尽量放缓放轻,犹如一阵微风拂过,却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嗯,应该之前就有,姐姐离开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这个院子,看到了很多女孩的惨死,我现在都见怪不怪了,从最初的恐惧呕心,到现在的麻木不仁。”辛啸无奈一笑,没有露齿,双眸自然没有弯起。
“谢谢你相信我,辛啸!”严君的神色不由的凝重起来,以后的路会很长,这里的事情太过复杂。
“我有些心累,或许是看得多了,不知该如何面对,或者说不知该如何处理。”辛啸抬步往前走去,脚步不由的轻快起来。
刚走到隔壁屋子的门口,忽然,一个小小的声音传了出来,像是小孩的哭闹声,又像是女人呜咽的哭声。
严君手中一紧,提剑就要推门,被辛啸拦在门口,将开了一条门缝的木门关上。
辛啸拽着门把手,武断的大声吼道:“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严君发现辛啸的神色极为不悦,一时闹不清楚辛啸的情绪起伏为何如此之大,令人弄不明白,他就这么怔怔的盯着辛啸。
半晌后,辛啸似乎缓和了情绪,言语放轻,道:“没事,是小鬼。”
“为何?”严君这才放下了剑。
“是个小女孩,进来没多久,被他们不小心摔死了。”辛啸闭了闭眼。
严君震惊:“摔死的?”
辛啸的声音逐渐变轻:“嗯,他们闹着玩,将她绑在房梁上,绳子没绑紧,然后就摔死了,这么高,小孩很小。”
辛啸抬手比了个高度,仰头再看了过去,手在空中停了很久,他一声不吭,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两人都陷入沉默之中,严君似乎理解了辛啸上下起伏的情绪,不知过了多久,辛啸重重的叹了口气,垂下了手。
严君这才开口:“亡魂不散,就无法投胎转世。”
辛啸冷笑:“这一辈子的悲惨遭遇,就算成了鬼,也不想转世再经历一次,恐怕是她不想再次为人,除非,这世道有了光明,她才会放下戒备心,对人世才会有期许。”
上了土坡,重新踩过咯人的石头块,辛啸停住脚步:“如果你亲眼目睹有人被害,或者是自杀,你会选择漠视吗?”
严君就站在他的身边,想都没想,直接道:“不会!”
“那如果逼不得已呢,因为自己太过弱小。”辛啸的声音明显放轻,嗫嚅着问道。
“可以让自己变得强大,就像你说的,能力大到可以改变这里,改变罔城。”
辛啸苦笑,垂头丧气道:“我似乎没有这样的能力。”
随即他摇了摇头,再次下了土坡,明显的加快了脚步。
而严君也没再和他并排而行,始终落在了他身后两步,下坡的时候,又一次转身看了一眼坡下的那几间小屋。
“压合,跟了我们一路了。”
出了鬼院,辛啸停住脚步,却没转身去看。
严君其实也早已发现,但他料到辛啸肯定和他一样,既然辛啸没说,他自然没有提。
不远处讷讷走过来一人,严君一看,正是那天在堂口看到的小厮,当时紧随辛啸,那应该是他身边之人。
压合低声喃喃道:“公子,严二公子。”
“你跟着我干什么?”辛啸别过脸,无奈看向压合。
“我发现公子去了那个鬼院,怕有不妥,再说严二公子也一起去了,我在你们后面,给你们放个哨。”压合的声音越来越低,能看出来他心神不宁。
严君没有想到,辛啸竟然带他来了鬼院,相传鬼院事多,他心头一凛,回忆起辛啸在诉说的时候,没有带上一点情绪,只是在泛泛而谈。
辛啸旁敲侧击的在表明态度,不动声色为严君开了一扇门,露出了一条门缝,这一扇门要想真正彻底的打开,需要有人助他一臂之力。
“呵,压合,你长出息了,需要你放哨。”辛啸的神色缓和下来。
严君难得看到他脸上的放松和舒展,却听压合又道:“嗯,公子,是长出息了。”
辛啸绽开了一个会心的笑容,在严君看来,却是石破天惊,这一天见面下来,没怎么露齿的辛啸,贝壳一般的牙齿,和他微弯的双眸一般,几乎照亮了身周的黑夜。
“公子,别笑了。”压合这时却说了这么一句,倒让严君心头一怔。
辛啸这才敛起笑容,应了一声:“嗯,你回去吧,我们也要回去了。”